吃饱喝足,接下来的事就是扫尘,这才是今天最重要任务。丰收本以为她之前把家里打扫过一遍,已经没什么家务要干了,但是锦大娘显然不这么想。
家里所有的犄角旮旯里的物品器具都要被拉出来擦洗,所有的床单被褥都要拆洗晾晒,房顶上连眼睛望都望不到地方也都要踩着高凳去拂尘,院子里不光要洒扫干净,就连鸡窝兔舍也都要修缮清理。
丰收光听了完她的要求,就感觉累了。家里又不是养着十几个仆人来做这些事,干嘛要这样折磨自己?
打扫自然是要从高到低、由上至下的扫,不然底下的打扫完上面的灰尘落下来又要再返工一遍。所以除了锦大娘之外,每个人都在头脸蒙上块破布防尘,准备和屋顶房梁上的灰尘一教高下。
架势已经摆好,锦大娘却一拍脑门说道:“哎呦,我怎么给忘了,家里两根鸡毛掸子都叫老烟斗给借去了。”
丰收连忙把头上的破布一掀,自告奋勇:“我去我去!”
抢下这一个跑腿的任务,丰收吹着口哨跨出门去,感觉轻松不少。做人嘛,能摸鱼的时候就一定要摸鱼!
出得门来,村里的年味果然比前两日更浓厚了一分。丰收一路走一路看,看什么都格外有趣味。
石桥旁的古柳树下,三四个穿着簇新棉袄的小孩正围在一起拿着几个小爆竹放着玩,引线一点燃就嬉笑叫喊着做鸟兽散。其中有一个戴虎头帽的极小的小姑娘因为害怕早早就躲在小桥上抱着桥柱躲着看,结果大家都跑得比她还远,她更怕了,连忙迈开小手小脚要追上其他小伙伴,结果扑通一声摔倒连小虎头帽都滚了出去。那个小爆竹此刻在她身后噗地一声响了,是个哑炮,还没小丫头摔得声音响呢!
丰收忍不住扑哧笑了,实在因为那小娃儿圆滚滚的实在是太可爱了,她连忙上前抱起还在地上发愣的小姑娘,拾起小虎头帽给她带上。
小姑娘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蹙着眉头,小嘴巴撅着,似乎憋着一口气。
其他的孩子也都凑过来了,叽叽喳喳的。
“米宝摔倒了!”
“你别说!你不说她自己不知道自己摔了,就不哭,你一说她知道了,委屈了就要哭了!”
果然米宝的表情憋得更狠了,好像就在爆发哭声的一瞬间了。
一个小男孩冲到最前面,对米宝说道:“米宝,跟哥看鸭鸭去!”
小姑娘眼珠一转,眨巴两下眼睛,看鸭鸭的事情瞬间让她忘了她刚刚摔了,伸出小手高高兴兴拉着哥哥走了。
小朋友们一起远去了,还是叽叽喳喳的:
“你说鸭子怕炮竹不?”
“炮竹在水里怎么炸?”
“拿着扔进去不就行了?”
“你敢吗?!你敢吗?!比一比!”
丰收笑着叹气目送他们一群熊孩子离开,同时祈祷可怜的鸭鸭能游远点儿。
继续往村正家去,路过洗衣服的地方,这里果然也是热火朝天,各家各户都有大把的东西等着洗。
在这里又碰到嫂子小荷,照例也是要打一声招呼问候一声。
闲聊的时候丰收就把他们家今天早上祭灶的事情说了,顺便夸夸锦大娘做的糕点好吃。
哪知她才说了一半,小荷很吃惊地说道:“祭灶怎么能是女人家来呢?”
丰收也很吃惊:“女人家怎么不能祭灶,天天厨房里转的不都是女人吗?”
小荷笑道:“话虽这么说,可是自古以来就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你想呀,灶王爷上天跟玉帝爷说家里的事,再带来新年家里一年的吉凶祸福,这么重要的事,自然得男人来了。”
丰收冷笑道:“自古以来?有多古?往上个万八千年的人类还毛茹饮血呢,哪来的灶王爷!再说就是真有灶王爷,还有一句话叫做熟人好办事,那些男人一年到头都不进厨房,想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人家认识他是谁呀就帮他?想的怪美。”说到最后丰收轻蔑地嗤了一声。
“哎呦,罪过罪过!”小荷拜了两拜,对丰收道:“妹子,可不敢乱说!得罪了神仙就不好了!”
丰收一时愤懑,小荷说这些话劝她,她只垂着头不理。
小荷又笑道:“锦家自然是与别家不同的,锦大爷走的早,家里这些自然是锦大娘支撑起来了。再说一家有一家的风俗,像说我们家是晚上送,你们家就是早上送,各有各的送法。我们小门小户的不过摆点果品糖瓜祭拜罢了,那陈老爷家里就不一样了,单是祭灶果都是叫老糖瓜专门去他们家里做得各色十二种不一样的!供桌上的猪肉、鲜鱼自不必说,就连那灶王爷骑上天去的红马都是提前一个月在村里比呀挑呀,找出来最精神的那个!”
这些丰收听着倒有趣味,只是奇怪:“咱们村里哪有马?”现在除了武宝骑来的那一匹,丰收在赤霞村一根马毛都没见过。
小荷嗤地一声笑了:“好妹子,你可真奇怪,有时候说话像个读书人什么都懂,怎么反连这些寻常事都不知道?红马不是马,是大公鸡!灶王爷就是骑着它上的天,灶王爷骑的,还能说是鸡吗?”
“很是,很是!”丰收笑着附和,脑海里想象灶神骑鸡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有想象力,想出这样有意思的设定。
正笑得高兴,突然想起自己还是有任务在身的人,忙收敛了笑和嫂子道别,一路不敢再左顾右盼,闷头跑到了老烟斗家里。
老烟斗正闲得无聊,叉着腿蹲在门口嘬他的烟嘴儿,眯着一对儿小眼睛也不知道在寻思什么呢。丰收一口气跑到他面前喘着气,他也一动不动,抬眼望着丰收,仍旧抽他的烟。
终于,丰收的气喘匀了这才开口说明来意:“黄大爷,我们家里这会儿正扫尘呢,我婆婆说家里的鸡毛掸子在您这,她让我拿回去,家里这会儿要用。”
老烟斗还是那个姿势,那个神情,没半点改变,似乎是想不起来还有这会儿事了。过了半天,他才把烟斗在地上磕一磕,晃悠着往屋里走,边走边说:“那东西我还没有来得及使,好女子,你们家里使完了你再给我送来。”
“哦好——”丰收拖着长不是很情愿的尾音答应下来,忍不住又要问:“您这两天不是没事吗?怎么不用啊?”
老烟斗啧了一声说道:“那咋成嘛!得送走灶神才能扫呢,那小娃儿们唱歌你没听着?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扫早了坏事儿咋整!”
丰收奇道:“能坏啥事?”
两人走进屋子,老烟斗取下了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指着外面屋檐下微微飘动的蜘蛛网说:“看见那个没有?”
丰收点头:“看见了。”
老烟斗说:“那是三尸神在人间留的记号,他跟玉帝老爷告黑状说人间要造反,造反的人家他就给偷偷留上这么个记号,到时候天兵天将就按着记号来找。”
丰收道:“那您还不赶快给扫了去。”
“嗳——这你就不懂了。”老烟斗把眼睛又瞪大了,很认真地对丰收讲,“你说人间的人咋知道天上的机密咧?那多亏灶君仁善通知咱们的,但是人家俩都是神仙同僚,一起共事的当面拆台那不好看。所以得等送走了灶君,再打扫房子,那三尸神就怪不着灶君啦!”
原来神仙也要搞这些职场哲学。
丰收被老烟斗一通忽悠,拿着鸡毛掸子往家走,为了避免再在河边跟人聊天耽误时间,她特意走了另一条路,取道陈家祠堂。
没成想,走到祠堂门口,又听到陈老爷在跟小娃娃们讲话。丰收知道祠堂于古人乃是关系重大的要地,未避免麻烦,不敢贸然进入,只悄悄躲在门后听他们说什么。
听到陈老爷先发问了:“你们知不知道今晚要祭拜的灶王爷叫什么呀?”
有一个小孩子清朗的声音高声回答道:“我知道,灶王爷姓张名单,字子郭……”
这孩子话还没说完,立马又有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接过去道:“我也知道,我还知道她的妻子叫做卿忌,他们生了六个女儿,都叫做察洽。”
陈老爷很是和蔼可亲地夸赞道:“很好很好,慧娘知道的很多。”
没能受到表扬的孩子们都很不服气,叽叽喳喳地说道:“我们也知道,腊八节放假的那天先生给我们讲了,我们都知道!”
陈老爷呵呵地笑,显得很满意:“好好,先生博学,你们要多多地跟先生学习。先生的脑袋呀,就像是装满知识的大口袋,你们要不断的从那个口袋里拿好东西装到自己的脑子里,将来才能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给咱们陈家增光添彩!”
“是——”孩子们都拖着长音齐声答应。
一番欢笑声后,那个小女孩又发问了:“族长爷爷,为什么我娘说今晚的祭灶典礼不准我去呢?”
丰收在门背后翻了个白眼,以为又要听河边她嫂子说的那番狗屁不通的言论,加快脚步就要走,却听到陈老爷说道:“你们先生应该跟你们讲过阴阳之道吧?”孩子们都说讲过,陈老爷接着说道:“《淮南子》中所讲,阳气凝聚则生火,火之精者为日;阴气凝结之为水,而水之精者为月。而阴阳藏于世界万物,在人身上就是男为阳女为阴,灶王爷属火,所以有俗语云:‘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丰收边走边听,后面陈老爷论述阴阳之道的其他话已经渐渐听不清了。这个中国特有的哲学概念让她不免陷入沉思,同样的习俗在不同的人嘴里得出不同的解释,到底谁才是这一习俗的原本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