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瞧见慧娘眼里的光芒倏然而逝，真是说不出的心疼。

看她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就一个，这样的压力没少往她身上压。

不管你是怎样努力地奔着自己的梦想努力，那些只懂世俗标准的人就会这么轻描淡写地刺你一句。让你的努力似乎一文不值，贱如泥土，偏偏这样说的人还很多，时间久了就要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不应该再继续坚持？最后你彻底放弃，按世俗的框框把自己钉起来，永远埋入滚滚红尘中不得超生。

这个不咸不淡来这么一句的人是慧娘的堂姐，她自然清楚慧娘的那点儿手艺，所以这么轻巧的一句话就直戳了慧娘的痛处。

孙寡妇知道惠娘和陈谷交好，既然是她儿子的朋友，她自然就要站在她这一边。孙寡妇故意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哎呀，好不容易有个时间出来松快松快，不用对着家里的针头线脑，偏偏有人看不到这眼前春光，只想着干活儿。哎呀呀，真是个劳碌命。”

那陈家姑娘也不客气，冷哼一声道：“总比有人是克夫命好。”

她这句话可就难听的多了，也太刻薄了些。孙寡妇立马就要骂街，郑小荷连忙就拦着说：“你们原是一家人，怎么这样闹起来。大家各退一步岂不是好？”

孙寡妇和郑小荷乃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孙寡妇最看不上的就是郑小荷这软脾气，她这么一劝不光没用还点了孙寡妇的火药桶。孙寡妇是放声大骂：“跟这种会七十二变的人一家真得禁得住吓！当着咱们这种亲戚人家是没耳朵没眼睛只长了嘴巴，谁说一句好话她就能反着杠你一句，孔夫子见了她这一张巧嘴都恨不得借来使一使，若生了这一张嘴早教化六国了。再到上房那些婶婶嫂子面前，人家又变了，改成不生骨头了，没脑壳没脊梁胯骨轴，就剩膝盖还在啦！”

孙寡妇的嘴真是一绝，这么一段话她不喘气地说了出来。旁边看热闹的其他人都笑了，真想不出来这么顺溜的嘴是怎么长的。

那位陈家姑娘显然没有这等惊才绝艳的本事，再者论起辈分她本是低着孙寡妇一辈，也不好真跟孙寡妇对骂，只能翻着眼皮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气不过，又张了嘴：“罢了！罢了！婶子前儿在我们云嫂子跟前那是满脸堆笑，我还以为婶子是多和气的人，没想到竟是这样脾气，我们以后是再不敢沾惹婶子就是。”

这话可就又说得深了，牵扯到陈家本家与旁系族人的关系。

这姑娘嘴里说的云嫂子，乃是他们陈家长房嫡长孙的媳妇。现如今陈家本家的各项家务都是这长孙媳妇操持，孙寡妇为了自己儿子上学的缘故，自然没少去上房里走动。

本是很正常的事，可这姑娘嘴里一说，孙寡妇就让她说成是个当面溜须拍马背后跳脚骂娘的货色。

陈老爷这辈子虽没纳妾，可娶了位极高产的太太，一连气给他生了六个儿子。

孩子们还小的时候虽然都是一样的教养，可是等成了家这差距就渐渐区别出来了，陈家的所有资源自然都紧着长房来，毕竟将来接陈老爷班的就是长子。儿子辈既然已经有了差距，再往孙子辈下去就差得更远了。

说句不好听的，现在不过是陈老爷还在世兄弟们没分家，一旦陈老爷薨了，这二房、三房一下到六房就都得搬出去另立门户了，也就和现在外面的族人没什么分别了。

她后半句话里那一个“我们”，就是拿出来本家小姐的架子来了。她若真是长房的姑娘也就没人好说什么，可她不过是五房里的，拿了这个乔儿，立马又有别的房里的姊妹忍不住也讽刺起她来。

“姐姐原来跟云嫂子那么亲厚，我们可是不敢随便跟她论起‘我们’来呢！呵呵呵。”话说得阴阳怪气，笑倒是格外清亮，不知道底细的人听了真以为是女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玩闹呢。

无形的刀光剑影杀得是越来越激烈，走向也越来越偏，慧娘忙道：“姊妹们一起读书写字做针线自然是怎么亲近怎么论。今日姐姐们生气，都是为了我没练好女红这事，大不了我以后不读书了，专心练习针线就是了。”

她这话是把话题往收了说，也是暗示此事到此为止，再发散下去说些有的没的传回去可就没意思了。

可是慧娘年纪小，她说话不大有人听。还有就是人逗起嘴就容易停不下来，碰见自己看不惯的就想说一句，对方若是回嘴，那更不得了，就要引经据典绞尽了脑汁也要论赢。至于赢了有没有什么好处那就来不及想了。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也就还好，总有人会先累了，就不吵了。若是一群人那就完了，彼一句惹了她不快，她这此一句又要再惹另一个他不快。如此是她他它她循环往复，无穷尽也。

丰收见慧娘急的什么似的，突然高声接了一句：“怎么能不读书呢？女人是最适合读书的了，女人必须要读书呀！”

这一句发言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一致反对，丰收可算是成功制止了前一场话题。

面对众人的质疑，丰收可谓钢铁面皮是刀枪不入，她笑道：“圣人曾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世上形形色色的女子什么样的都有，为什么都难养啊，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没有读书啊！让她们学《诗》，她们就会说话了，让她们学《礼》，她们就会立身了，各个不都成了女君子，何来难养也？”

有人道：“你乐意学，可人家先生看你是个女的，只怕还不乐意教呢！”

丰收咳了声说：“那就是先生不懂了，圣人说有教无类，甭管什么样的人只要是因材施教都能成才。既然圣人说无类，怎么到了女子这里先生他就突然有类了？这就证明是那不肯教的先生不懂圣人了。”

有人又问：“圣人说得这么好，也没见他老人家教一个女弟子呀？”

丰收就说起孔老夫子的八卦来：“孔子娶了亓官氏做夫人，也帮他生了一儿一女。可是两人是处不来呀，也不知道是不是吵架拌嘴，他呀直接休妻了。后来这亓官氏死了，儿子在门外面哭，夫子听见了还叹气呢，嫌他哭得太过伤心了。你就说，夫妻过到这份上，他老人家只怕是多少有点儿怵女人了。“

在场的女人聊别的不行，聊人家家长里短的八卦可很在行，也不管这事儿早过了千年了，一个个都挺同情亓官氏：”儿子都生了，还能有多大的错，非得休妻才行？夫妻俩哪有不拌嘴的，床头吵架床尾合嘛！“

丰收灵机一动，随口胡诌：”圣人说过：‘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意思就是食物颜色难看，不吃；气味难闻，不吃；烹饪不当，不吃；没到吃饭的时间，不吃；菜品切割方式不当，不吃……大概亓官氏做饭手艺不行，孔圣人天天饿肚子，自然心情就不好咯。“

一连串不食，说得众人都吐了舌头，暗地里思考自己家的饮食有没有达到圣人的高标准严要求。

丰收继续大谈特谈：“肚子饿的时候脾气就会不好，说不定啊，孔子是在气头上来了一句‘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被他的学生们在门外听到就赶快给记下来了。后人就更曲解了，把女子与小人归在一类里，圣人的老娘也是女子，这不是把圣人的老娘也骂了吗？”

“我的好妹子，你可快别说了，越说越没样了！”郑小荷吓得连忙上前捂住丰收的嘴巴。

众人也都是哈哈一笑，玩笑说，“明明圣人更难‘养’一些，这也不吃，那也不吃，遇上饥荒岂不饿死？”

被丰收这么一混说，大家也就进了山了，注意力立刻就被野菜抓到了地上，一时间人人都闷着头瞅着地上，好像地上有黄金一般。

丰收瞧见地上有一片片嫩绿的荠菜，甚是欢喜。方才孙寡妇她们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野菜她才不在意，她还是喜欢吃荠菜馅的大包子，所以也埋头蹲在地上挖起来。

慧娘真个不是来挖野菜的，而是来野外实习考察来了。只见她捧着书在地上挨着看，瞧见书上有的，她就兴奋地说，“哎！找到了找到了！”

丰收本来专心挖野菜，可是架不住这小丫头一直兴奋地喊，就好奇地过去也跟着看。

看到丰收凑过来，慧娘就指着一株植物说道：“这是荭草，《诗经·郑风》中所说的“隰（xí）有游龙”里的游龙就是它了。”

丰收点头，深感受教，她《诗经》只读过几首，若是让她自己看‘山有乔松，隰有游龙’这一句，她一定不求甚解的以为游龙就是龙了。没想到这些诗书之中还有如此多的植物学知识。

跟着慧娘找了几个植物之后，丰收不由得感慨：“这书上画的图倒是挺细致，见过的人一瞧就认得出来，可是没见过的人照着图却不一定认得出来。要是有……”丰收指着那黄底黑线的白描图说着，差点儿嘴一秃噜说出“照片”俩字来。

丰收暗道：“好险好险，最近跟锦源说顺嘴了什么都说，以后在外面说话可得注意点儿了。”

慧娘听她不说下去，笑着追问：“要是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