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绿在窗,烟炉半烬,晴光游弋于木叶的罅隙间,拖沓着飘下些许。
想起前番的狼狈与难堪,黎慕白慢吞吞地搁下空食盒,又牵袖把额上的一点薄汗慢吞吞拭净。
食案上,已摆满吃食。
赵曦澄倒是神色如常,命她坐下。
直至她将肚皮撑得滚圆,赵曦澄方命杜轶进来撤走。
杜轩把一只方胜呈上,赵曦澄示意她去拿,并道:“那方胜,是我在钟萃轩拾到的。我拾起时,恰好看到采筠与采卉过去。”
她把方胜接过,正要问上一问,赵曦澄已抬脚朝门外走:“我得赶去宫中了,你若要外出,务必带上杜轩。”
又转身看了看她,视线停在她的右侧肩膀,语气貌似闲闲:“下次再有——”
她急急道:“殿下,不会有下次了!”
赵曦澄点点头,方继续往外行去。她抓着方胜,忙不迭跟上。
游廊两旁翠荫如幄,阳光打枝枝叶叶间滗下,变作丝丝缕缕的线,将她眼前的那抹深紫绞成一个谜。
轻起的蝉鸣探头探脑冒出三两声,期期艾艾的。
眼见便要抵至游廊尽头,她忍不住唤道:“殿下!”
见赵曦澄驻足,她咬了咬牙,问道:“昨日殿下留在宫中,除却侍疾的缘故,当真没有——”
赵曦澄冷冷打断她:“没有!”
随即加快了步伐,头也没回地跨过了门槛。
杜轩上前,把一只青瓷小瓶递给她,并用手语告诉她,这瓶子里的药膏是用来治疗跌打损伤的。杜轩还称,他此举,是奉赵曦澄之命。
她握着瓶子,怔了一怔,谢过杜轩,提着空食盒踅回柠月轩,又恐连累杜轩受罚,便打开青瓷小瓶,给受伤的肩抹药。
忙完后,她再次打量起那只方胜来。
方胜上面犹有浅淡的颜料痕迹,小竹子的画仍在。
她明明推出,赵曦澄昨日被滞留宫中的关键缘由,即有人指认他是朝莲公主命案的凶手!
但被赵曦澄连着两次否决了!
如今,和亲的案子已牵扯上国与国之间的较量。
赵曦澄今日进宫,作为和亲执掌人的他,不知将会面临何种情形。
她丢开方胜,抽出一张罗纹笺铺开,刚抓起狼毫,立即牵动掌心一阵疼。
犹豫半晌,她终是将手中的笔丢开,无奈地把那支赤玉彤管翻了出来,埋首汇总着案子的线索。
整理完毕后,又仔细推敲一番,她方将写满字迹的罗纹笺烧了。
目下,唯有宴庆苑的击鞠变故,她始终未理出头绪。
大理寺那边,一直未验出那两匹疯马有食用过苦马豆的痕迹。
她搁下彤管,捏了捏额角——击鞠赛事的变故,难不成真是个意外?
一时,她又想起写在那方胜里的几句话。
窗外,风摇着树枝“簌簌”作响,案上跌来一小片日色,破碎凌乱,像怎么拼也拼不出一段完满的光阴,
她抬了抬胳膊,发觉右肩不如前般疼了,又自觉力气恢复不少,便起身胡乱归整几下,出了柠月轩。
午后的日头火辣,碧空万里,天气燠热。
一晴,方觉夏深。仿佛一场暴雨后,人间春殆尽。
所幸车厢里杜轩早搁好了大块的冰雕,一点也不见热。
她想着赵姝儿关于采卉画像的一番尖锐说辞,便让杜轩直接赶去鸿胪客馆。
鸿胪客馆里,蔡修拙正领着一帮子衙役,忙得满头大汗,忽见凉王府的司膳女官来了,面色一喜:“白姑娘,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本官一个忙。”
黎慕白欠身道:“大人过于客气了!”
接着,一道粗粗的嗓音冲进门来:“这神出鬼没、滑不唧溜的东西,今日总算给大爷我逮住了!”
黎慕白转眸一瞧,严捕头那张挂着汗渍的方炭脸便映入眼帘。又见他身后的几名衙役抬了一只大网兜,兜里似乎有个黑乎乎的大物件。
待严捕头领着衙役走近些了,黎慕白方知网兜里是只狸猫。
只是,那狸猫比寻常的要大上许多,身长足有近半人高,窝在衙役们围成的阴影里,一对眸子半眯半睁,慵懒闲散,恍然不知自身处境似的。
严捕头甫一跨过门槛,便躬身对蔡修拙恭敬禀报:“大人,卑职抓住这狸猫了,大人请看!”
蔡修拙点了点头,挥退严捕头与一众衙役,掏出帕子擦着额上汗水,一壁指着网兜问黎慕白:“白姑娘,你来看看,这狸猫是不是昨日袭击你的那只?”
黎慕白忙欠身应道:“是,大人!”一面走近网兜。
那狸猫却把眼皮陡地一撩。立时,一蓝一黄的瞳仁泛出两点异样的幽光,吊诡瘆人,使得这狸猫直如一头伺机而动的妖兽。
黎慕白被唬了一跳,心底蓦然一动,忙忍住怯意再仔细瞅去。
叵奈那狸猫已懒懒地蜷在兜子里,半眯着眸子不搭理任何人。
“怎么样?是不是这只?”蔡修拙急问道。
黎慕白欠身回道:“大人,请容奴婢再仔细瞅瞅。”
昨日,她猝不及防之下被狸猫袭击,根本没来得及看清。
今见这狸猫的瞳色,倒与昨日冲撞她的狸猫颇为类似。然而,赵曦澄与赵姝儿曾称,京中有一些大户人家亦豢养着狸猫,且鸿胪客馆附近一带就有不少的高门之家。
忖度片刻,她摇了摇头:“回大人,昨日那狸猫袭击奴婢之后,就迅速逃了。奴婢只看到一道黑影,不能十分确认是不是这只。”
在一旁的严捕头却急了,抢上前躬身禀道:“大人,这狸猫卑职前次见过,还爱叫春的,错不了!当时我就跟王寺卿汇报过这事,这白姑娘也在的。”
蔡修拙见他说话着三不着两的,还把上峰王赟与凉王府的司膳婢女扯到一处,忙斥道:“胡说什么,见过就说见过,净扯些不相干的话来!”
严捕头忙躬身回道:“是!卑职知错了!”
黎慕白微微发窘,忙调转话锋,向蔡修拙建议:“大人,既然这狸猫是朝莲公主的爱宠,何不让北夏和亲使团的人来辨认?”
蔡修拙一听,一下将愁眉锁得更紧了:“唉!那些人我都问过了,都说不太清楚这狸猫的事。”
黎慕白忙问:“伺候公主的仆妇们也不认识这狸猫吗?”
蔡修拙身边一个寺丞告诉她——那些仆妇,均是做粗使活计的,并非近身伺候朝莲公主的人。
此外,和亲的路上,朝莲公主甚少踏出马车,只由采筠与采荇、采卉近身伺候。公主有什么事,亦是她们出来传达与吩咐。
黎慕白闻言,不由暗暗一惊——这些北夏仆妇都不知道的事,江豫居然了如指掌。
那么,江豫与朝莲公主究竟会是何种关系?
依那些北夏人所言,江豫是朝莲公主聘请的先生。按理,江豫本在西洲,他又是如何进入到北夏和亲使团的?
而且,又是如何知道这狸猫是朝莲公主的爱宠?
她按下心头的疑惑与不安,对蔡修拙道:“大人,既然如此,宫里有朝莲公主的贴身侍女采筠与采卉在,大人可以将这狸猫送进宫里去,让她们来辨认,是最可靠不过了。”
蔡修拙眉头一展:“这法子可行,左右王寺卿也在宫中的。正好,就与那些证物一同送去。”
言罢,他忙命衙役们把狸猫弄上马车,又亲自把证物一一检视。
黎慕白看着那些搬进车厢的证物,心道:王赟对和亲的案子,应是已有定夺了。
比及蔡修拙领着大理寺的人离去后,她见时辰尚早,便让杜轩调转了马车。
她要去锦屏街曲心坊走一趟。
车厢内清凉舒适,冰雕已融去不少,褪下仙山云楼的轮廓,刀削似杵着。
不知拨开这案子的迷雾后,最终的真相又会是何等尖冷的内情!
她在膝上铺开一张罗纹笺,摸出彤管,习惯性摁了摁彤管一端的白玉梨花,却不见石黛如期弹出。
又摁了摁,石黛依然不出来。
她以为是彤管坏掉了,忙拆开,方知是里面的石黛细条没了。
好些时日不曾用,她也忘记要随身携带石黛细条,苦笑着把罗纹笺搁回紫檀木匣内,再俯身拉开椅下的柜门。
柜子里,还有一只花梨木的小匣子,与她在收在柠月轩小抽屉里的那只匣子一致。
她怔了一怔,把匣子拿出,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石黛细条。
下晌的阳光渗过湘妃竹帘,变得和软,轻照着车厢里那些精致的雕镂与绣纹,温温柔柔的,仿佛春色从不曾凋谢,只是被人忽视了而已。
马车突地放慢了速度,未几直接一停。
黎慕白忙收好两只匣子,起身掀开门帘,正要下车,却发现并非是锦屏街到了。
路的对面,亦停了一辆马车。车厢的窗口,还镶嵌着一副冠玉般的容颜。
“白黎姑娘!”王赟唤道。
此时正值昼寝之际,太阳毒辣,高柳夹路,附近又无商铺,是以路上无人行走,只有远处的几株茂柳下,依稀可见有人在乘凉歇晌。
黎慕白收回视线,见王赟神色不似素日,忙下车走过去。
只见王赟的面色苍白得异常,又满头的汗,连发丝里都在淌汗。
“大人这是怎么了?”她惊问道。
王赟看着她,嗓音透着疲惫:“无妨,许是伤暑了。那异瞳狸猫已送到了宫里,你也回去罢,别在大日头底下跑来跑去的,仔细跑出个病来不是好顽的。”
黎慕白听出他话中有话,欲要问个究竟,便见一辆镶金饰玉的宝马香车正朝他们驶来。
王赟亦瞧见了,忙压低声音对她道:“那是兖王府的马车。待兖王府的马车通过后,你便回去罢。”
黎慕白退开一步,对王赟福了福身子,乔做才遇上。
赵暄洁不虞会在此处碰见王赟,喝命停车。
王赟在车夫的搀扶下,强撑着下了马车。
赵暄洁因前次在宴庆苑的击鞠比赛中,王赟曾为他挡过失控的马,一直对他心存感念,今见王赟身体如此不适,忙叫他免礼,又因自己腿伤未愈,只得倚着车门与王赟寒暄。
黎慕白给赵暄洁行完礼,又见兖王妃在照顾着赵暄洁,忙又向兖王妃请安问好。
“王寺卿这是哪里不舒服?”赵暄洁问王赟。
“臣让殿下笑话了,这天猛然一热,臣竟受不住,伤暑了。”
赵暄洁看王赟的容色着实不同于往常,是以,聊过三两句后,他便催王赟快回去好生歇息,又问黎慕白:
“白黎姑娘,本王正要去宫里,四哥也在,你可要捎些吃食去?”
黎慕白忙欠身回道:“兖王殿下的好意,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奴婢尚未备好今日的膳食,正要去寻找食材,就不劳动殿下了。”
赵暄洁扶额苦笑:“我那四哥的饮食习性,还真个古怪,那你快些去罢。”
黎慕白忙应道:“是!”便退到路旁,目送兖王府的马车离去。
待那马车走远后,她忙命杜轩掉头去追王赟。
果然,王赟的马车在前方慢吞吞跑着。
黎慕白跳下车厢,喊道:“王大人,请留步!”
王赟正拭着汗,无奈之中又颇感欣慰——她的脾性,还真是一如从前。
车夫把车驶到路旁停下,黎慕白跟过去,在车厢下立着,隔着窗子对王赟行了一礼:“大人,奴婢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请教,望大人能不吝赐教。”
刺人的热乘上风,逮着空子四处钻,变作无处不在的致命暗器。
王赟拭了一把面上的汗,拼死摁着益发剧烈的痛楚,举棋难定。
今日他在宫中奉旨查案时,腹部无故绞痛起来。他本想强撑,可那痛意一波一波翻上,以致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压不下去。
皇帝命太医过来给他瞧瞧。太医说他是中了暑溽之气,开了汤药给他服下,可并未见效。
皇帝看他委实是形容难支,只好命他回去调养。
在他离宫前,采卉已承认自己就是谋杀朝莲公主的凶手。蔡修拙作为大理寺少卿,接替他开始审理案子。
不过,采卉称道,她是受了淑妃娘娘的暗中指使,为的是嫁祸给凉王殿下。
如此一来,这和亲的案子,稍有不慎,便要演变成党派之争。
车厢里的光线是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