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中坐了许久,怕惊动了人,匆匆走到崖边,此时人间正是夏秋的交界,蝉鸣未止,她回头,颇为留恋的看着广寒宫。
她要离开,广寒宫似乎有所感应,气候急骤转凉,似乎伴随着悲伤更加冰冷,宫墙慢慢结上冰霜,热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实在很对不起广寒宫,也对不起其余的往任月神,尤其是瑶姬姐姐。
这一路越不想亏欠,亏欠的反而越多,缓缓向身后万丈虚空之境坠去,而后飞速坠落,广寒宫瞬间被冰霜封存,月亮似乎有所感应,迸发几条光线去追寻檀月坠落的身体,她明白,此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她不再是月神了,风声在耳边狂响,她脑袋里空空的,不知下任月神要由谁来做,她总是什么事都做不好。
既来之则安之,转念凝神,拼尽全力念咒起势,全力与月亮的束缚抗衡,如同当初继任月神时一般,浑身剧痛,但她已不再是当初束手无策的檀月了,暗凝真气,催动灵力破空一掌,完全逃离了月亮的束缚,耳边似乎一声哀鸣,她既逃了出来,就不会再因为广寒宫而对神月愧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命中注定有劫,那她应了这劫数又如何,她倒要看看,她的下场究竟是天机说了算,还是她自己说了算。
再次来到迷璋,万籁寂静,一切仿佛静止在了那天,这里变成无人之境,没有生灵一片死寂,檀月走进战场,因为体内有镜川的灵力,所以她站在这里,就能感觉到镜川的元神,她握了握手中的月戾,催动灵力,只身进入神决中。
这里以镜川的元神为禁锢,里面的数十万恶灵已经被当时的神力诛杀,只剩一个啼巫,被捆的结结实实,啼巫看着她进来,眼神中似乎点燃了光亮。
她抬手一挥,那些禁锢随即而解,啼巫松了松筋骨,转动着手腕问她:“知道手里拿着谁的剑嘛?”
檀月冷厉答道:“知道,砚华的嘛。”
啼巫含着笑意点点头:“不错,长进了不少。”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长矛战戟握在手里,面色看似轻松,可他握紧成拳头的手,还是让檀月发觉了。
檀月提剑起势,她身负神月之力,且拿着角木蛟锥,让她有信心能应对自如,啼巫使咒术攻击,不与她进身对战,这些细碎的法咒,让避之不及的檀月不自觉紧张,身上月桂树香愈浓,啼巫看着她的脸,有一丝晃神,那个神女,也是周身环绕月桂树香,容貌并不如往任月神惊尘绝艳,他好像只抱过她一次,还被她狠狠将巴掌打到脸上,他也不曾在意,突然笑了一下。
檀月凝神打量他,似乎一切如她与慧文若所料,他果然把那毕月乌放在心口薄弱处,毕月乌的淡红色光芒若隐若现,檀月并不恋战,避开光束,转身绕后,想与他近身打斗,身位移换的同时,顺便将软甲扯开,这样她身上香味更浓,以此让啼巫神思不定,她好伺机而动。
欺身上前,啼巫回过神,要把要把牙齿咬碎一般,恨檀月与那个人如此相似,啼巫不再虚与委蛇,用战戟劈向檀月招招狠厉,檀月连连后退,眼看着要接不住他的招式,心一横,由着他的战戟劈到自己肩膀上,巨大的冲击让她跪在啼巫面前,剧烈的痛楚让她额头冒汗,头晕目眩,甚至有些恶心,血液粘稠的裹在刀刃上,啼巫看着她笑:“凭你也配?”
力量逐渐流失,她有点想哭,啼巫收刀再起势,想要了结她,这一戟,贯穿她的胸口,檀月生生受了那致命的一击,啼巫刺中了她,还不停手,狠心用力,将战斧贯穿整个檀月,即便是木质把手已经穿胸而过,他也没有停手。
在与啼巫的距离一点一点缩小时,她抽出角木蛟锥,凭借对毕月乌的感知,运气念咒,捅进啼巫的心口上,他大惊失色,任何人都不知道,砚华曾送与他的毕月乌,被他搁置在心口处,他也不知道,这毕月乌,竟是用来了结他性命的,原来砚华的恨意,至死不休,那些花前月下都是假的。
一瞬间,他的魔力被毕月乌吸收,痛苦的啼巫,灵力被剥离的痛楚,让他逐渐呈癫狂状,连连后退,他的战斧仍在檀月的心口处,战斧穿透她,插在檀月背后的虚幻土地里,她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但为了看啼巫的下场,用尽力气,缓缓将战斧抽出,忍着剧痛坐起看着痛苦的啼巫,看着他苦不堪言,嘴角含血的样子,檀月笑了,啼巫不死,难解她心头之恨,她气力耗尽,神法消散,只等啼巫阖眼,她紧接着要死,她拼尽全力维持最后一点意识,就为等着他死。
可啼巫挣扎了一会,悬在空中,从身体里冒出千万条黑色浓稠的东西,不一会竟安然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孱弱的青年,苍白无力的窝在哪里。
天戟诛神决逐渐衰弱,檀月感觉到镜川的元神碎裂逐渐微弱,元神为什么碎了?檀月呼吸都停了,她念咒想要修补天戟诛神决,可无论念哪一种,都无法阻止它的消散,她再也感受不到镜川的元神了。
檀月目眦欲裂,啼巫没死?为什么没死?因为他没死所以这阵散了?她一个爆冲爬过去,扒拉他的伤口,恨不得撕开他的胸膛,验证毕月乌是否失效,毕月乌已经融化在他体内了,砚华她没有想要杀死他!
毕月乌不仅替他去除了魔性,甚至还化作了他的盔甲护住了他的元神,有吉星法器加身,可保啼巫万年不衰。
檀月恍然大悟,怪不得月亮吸噬瑶姬的神力那么贪婪,砚华把自己的神力全用来炼化毕月乌,而后她向九重天提议送到广寒宫里的,必须是是身份显赫的上古神族,而北境巫山不过是一个借口,是正好送上门的筏子,巫山神女深厚浓醇的神力血统,正好可以填补月亮的缺口,怪不得温姬哭闹不止,不愿入主广寒宫,砚华其实根本就不在意她是替谁继任了月神,她不过是用这个借口,找来了一个血统优异的继任者,好帮她不动声色的瞒下这塌天大祸。
砚华在广寒宫内留下的那片锦布和角木蛟锥不过是一个陷阱,她知道啼巫桀骜终会惹怒九重天,终有一日会有人想要杀了他,所以才练就了毕月乌和角木蛟,她算准了后人无法抗衡啼巫,必须另寻他法,所以她以定情之物为由把毕月乌送给啼巫让他放在心口,然后故意把角木蛟锥当着瑶姬的面放进月池,留下蛛丝马迹,她连瑶姬也一块算计了。
瑶姬到死都以为砚华是受啼巫胁迫,迫不得已留下了这法器,寄希望于后人,瑶姬根本不知道毕月乌的存在,所以她才心疼砚华的遭遇,砚华进月池时,瑶姬恨不能以身相替,砚华既坐实了无辜神女的事实,又在瑶姬心中种下了恨的种子,所以将来只要两族交战,瑶姬势必会襄助,点出角木蛟的存在,无论是谁找到了角木蛟,都必定会优先用角木蛟来对付啼巫,而结果都是保住了啼巫不死不灭,不仅如此,啼巫周身魔气被剥离,九重天的仁义之辈一定会替他开脱,如此啼巫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存活于世。
就算瑶姬没说出角木蛟的存在,她房间里密室的线索也终会指向角木蛟,她从头到尾,都扮演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女,受了天大的委屈,心中愤恨,即便是以星官练就法器,也不过是想除魔卫道,报仇雪恨,是一个多么值得可歌可泣的故事呀。
所有事情按着她的计划发展,自打檀月进了广寒宫,瑶姬就暗示过檀月月池有异,凭借着蛛丝马迹引着后来的檀月找到角木蛟锥,檀月拼死将角木蛟捅进啼巫的胸口,作为凶星练就的法器,正好触发毕月乌的护佑净化之力,檀月倒是帮了啼巫好大一个忙。
一东一西,一吉一凶,好算计,她当初日日看着星星,哪里是在忧思,是在精心计算着这狠毒的阴谋。
檀月心生滔天怒火,从未如此怨恨砚华,怨恨砚华死不足惜,不配为神女,她自私自利,令人不齿,不择肮脏手段,使人唾弃,檀月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啼巫,怒极反笑,他竟还有脸说,与广寒宫有说不尽的仇怨?
连年征战皆是因为他非要将月亮扯下来,扯着爱而不得的幌子,唱着要将害死他爱人的元凶诛杀殆尽的陈词,大开杀戮,而这一切也不过是挑起争端的借口罢了。
她如今才明白砚华那一句月离于毕,俾滂沱矣,广寒宫救了她反倒是委屈了她,殊不知,他们二人,欠了广寒宫多少,欠了瑶姬多少,那两位无辜的星官,千年来战火不断,多少因此殒命的将士,尘封的令华,身在无间地狱的阿锁,还有以身祭法的镜川!
她怒极,用月戾一剑刺进啼巫的肩膀,她的手缓缓旋转,利刃将啼巫的肩膀钻出个血洞,她咬牙切齿道:“就因你们这阴毒鬼蜮的肮脏勾当,便让我身负赎罪命格,让这么多人无辜枉死,凭你也配?我定将你斩于剑下,让你尸游九州,魂遍四海,以此告慰天下。”说罢用月戾想要把他的头割下来,可却被一股力量弹开,她倒是忘了毕月乌正好好保护着啼巫。
她单手拖着啼巫,不顾自己那残破的身子拖着他意欲重回广寒宫,她要用啼巫祭月池,要让他神魂俱散,慧文若和师父姗姗来迟,师父着急大喊:“檀月!你要带他去哪?你要不要命了?”
檀月怒气攻心,走火入魔,怒喝道:“我要带他回广寒宫,我要他以身祭月,我要他死,我要他消融在月池里永世不得超生。”
谁都拉不住她,也不敢用力拉扯她,她胸口的血将软甲浸透,不停的滴滴答答,夜梵心急如焚,实在担心,念咒护着她心脉,紧紧跟在她的身边。
她迷迷糊糊拖着啼巫回了玄墓蟠香山,感觉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小了,硬是将他拖进斜月洞,用冰封住啼巫,跪在夜梵面前,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她低低哀求着:“师父,求求你一定要把啼巫献祭到月池里,求你了,一定要。”她用仅存的力气握住夜梵的衣角。
师父点头,眼圈发热,这是他养大的孩子,从来没有受这么重的伤,他心疼的将檀月扶起来,颤声说:“别怕,没事的,师父一定会把你救回来的。”
檀月没有回应,她生来就是一缕执念,无所谓活与不活,来来去去皆有因缘,如今业满劫脱,她活与不活,想不想活都没了意义,事事荒唐如戏,她并不留恋,只是还眷恋着一个人。
呆呆的走出斜月洞,茫然的在雪中仰望圆月,身体凉透了再也支撑不下去,跪倒在雪地中,她看着月亮无声的落下眼泪,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有些恨意,啼巫不死,镜川元神依旧被困,她还是什么都做不好,前人种下的苦因,为何要让后人吃这苦果。
此时明月高悬,皎洁如玉却逐渐变成血红色,血月不吉,人间乱了方寸,燃香祭拜,而月神,躬身跪在雪地里,血液浸透了四周,染成一片血红,她垂头跪在原地,逐渐没了气息,却没有倒下,她是死也不愿再看见那轮月亮,蟠香山上突然开了大朵大朵的花,一丛丛一簇簇盛放,这花都是红色的,在雪地里格外显眼,从远处看,就像檀月倒在一朵花中。
夜梵一直站在远处不敢过来,他没见过檀月流这么多血,看着檀月在血泊中,不敢确认她已经死了,他含着泪一如既往地絮叨:“苦了你了,苦了你了,一定很疼,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慧文若腿软到只能爬到她身边,看着檀月支离破碎的跪在原地,痛哭着不敢碰她,好像一碰就会碎了,那个明媚光亮的,与她一起从小长大的,她的亲人,她的妹妹,心里恨意滔天,走回到斜月洞,催动灵力运着冰封的啼巫就要往广寒宫去,此时蟠香山上天光大亮,天帝怒斥一痛,将冰封的啼巫解封不管,却羁押了慧文若,看着檀月与夜梵叹了口气,施施然离开了。
山上只剩下夜梵,茫然的跪坐在雪地中,漫山遍野的红色花朵,异香扑鼻,他透过花丛看着檀月,那是他费尽心血养大的孩子,那是她的尸体,夜梵生平第一次呜咽的哭。
从冰封中醒来的啼巫,看着远处的惨相,一种宽慰之感油然而生,太好了,他仰天长笑,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忍受离别之苦了。
他从神决中解脱,意味着他重新活了一次,也意味着镜川的元神已经散落四方,天地间这持续了万年的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