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衍州去将她接来,来做你的婢女或是做通房。只不过妾是做不成了,她身份低微,入不得我段家的门。
这一段话便好似一把刀子,生生剜了段敬山一块皮肉去,登时便叫他想起那个夜晚,星月稀松平常,但对他来说却好似寒冬一般冰冷。他已在心头蒙了一层雾,叫自己尽量不去想、尽可能不去看,就好像楚歌说的那样,将她从心头剖去,从此再也不惦念,可这辛苦的顺从却又在今夜彻底崩盘。听闻江南三城陷落被屠后,他的心便落入一片冷寂的灰尘,很长一段时间都清扫不出。曾经他为了说服自己,将年少时的心动看做是某种不合时宜的意外,现在才发现那是何等的一场平静而无忧的爱恋时光。这段岁月一经去了,青春仿佛也随之去了,遗落在眼前的只有匆忙的成婚,和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头的相敬而又端庄的婚姻生活。
而听闻她还活着,这颗心才骤然复苏一般倏地一跳,但很快便陷入密密麻麻的疼痛,为那从年少时便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美妙梦想。连见一面都成了奢望,现今他才终于明白,为何最好的结局便是互不打扰。他连忙轻咳一声,压制住内心的情感,对段盛尧发誓说,自己对楚歌已经没有男女之情,她若想留在衍州,便叫她留在那里好了。段盛尧却说,不过你倒也提醒了我。燕燕出嫁,不能没有陪嫁丫头。我听你妹妹的说法,她似乎已经很依赖楚歌。两人分居两地,她估计心里也不愿意,你若不收她,让她日后再随着燕燕出嫁也未尝不可。明日我便写信,差人送往衍州。
段敬山脑袋里嗡嗡的,想要制止他,但却无从下手。他愣愣地看着父亲,突然感到他非常陌生。但是一股格外的恐慌将他击中,让他张开嘴,喉间一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眼睁睁看着父亲起身走到书案旁,看了两眼他读的书。段敬山沉默一阵,突然说道,此前我读书时,燕燕总会过来看。段盛尧说,这便是三姨娘惹起来的风气。她一个小姑娘,不读女戒女训,看什么四书五经?读些对未来有用的才是正道。明日待她起来,你也劝劝她。你是她大哥,你说的话,她也许听些。
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眼见夜已深,段敬山便请父亲回屋休息。在起身时,忽见门口闪过一道影子,两人都是一惊。段敬山本便心虚,一把推开门,却见墙头蹲着一只野猫,被淋得湿漉漉的,被他这一下吓得大叫一声,夺路而逃。
他这才没来由地松口气,转头冲父亲笑道,野猫而已。心头却惴惴。段盛尧脸色明显也不是很好,向外看了看,确保没其他人,方才又叮嘱两句,撑着伞在儿子的陪同下走回自己的卧房。
在经过段知燕的厢房时,他转头看了一眼,从那黑黢黢的窗纸上仿佛看到阵阵月光。雨丝沉沉,敲打着伞面,一下一下扣着心头,想进去看看,但最终还是止了步子,沉默而去。
大雨洋洋洒洒下了一夜,黎明将至时方才有所止息。梁鸿谨集结随从,遮一顶斗笠,欲提前从东门离开东都。他们为了节省时间,不再套车,只有数匹骏马沉默而立。路云中扣紧盔甲,将护颈调好,从雨丝和黑夜中走来,马上明显臃肿。梁鸿谨定睛一看,一皱眉,低声喝道,段家的小姐怎么在你这里?
段知燕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缩在路云中怀中,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缰绳。她双目红肿,但目光却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冰冷,镇定地看着他。梁鸿谨被这目光挠了一下,像是小猫爪子,初时不觉有什么,回味起来却觉得刀片割肉似的酸疼。路云中将她往上托了托,护在身前,平静地说,段小姐要回衍州,我带她回去。
梁鸿谨说,你同段大人说了吗?路云中说,该说的自是说了。这是段小姐的决定。梁鸿谨沉声说,路途漫长艰险,就算是要把段小姐带回去,也得套车。可现在要快些赶回朝花岗!路云中正要说什么,段知燕却一把拉下围巾,说,我不怕,我现在就要走!梁鸿谨说,段小姐,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来时路上你也见了,很危险的,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段知燕直起脖子,说,出事我也不怕,就算是死在路上,我也绝对不留在这里!
她稚嫩的脸上显示出与年龄所不相符合的决然。梁鸿谨束手无策,派人要把她抓下来,她却紧紧拽着路云中的袖口不松手,这时,路云中才说,我答应过段小姐,若她要回衍州,必然会把她带回去。梁鸿谨急道,可也不能这么回去,若是颠着碰着了……段知燕大声说,我不怕,我就要回衍州。梁鸿谨皱眉说道,路云中,她胡闹,你也跟着她一起胡闹吗?快把段小姐送回去!路云中沉默一阵,却将段知燕又往怀里一揣,看了他一眼,突然牵动缰绳,双腿一夹,整个人好似被一把弹弓般倏地往后一扯,一匹漆黑的骏马便如流星一般穿透夜色,一骑绝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