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文一路上曾反复质问卫竹庭,为何要留那个孽种活着。
幼儿有多么脆弱,只有母亲知道。
她素来是爱憎分明之人,依恨而生的孩子就应当被处决,尤其是这种裹挟国仇私恨的产物。
只是竹庭疯疯癫癫的,她委实是说不通。
那日官家命她急至洛阳迎回竹庭,但她见到竹庭时就发现竹庭状况奇差,已近癫狂,陪在竹庭身边的侍女年纪尚小,是贪玩贪吃的年纪,撇开竹庭不管,忙着在市集上买点心。
竹庭就是个别扭性子,闷头认准一个理,认谁说都不行,说不回家执意要返回漠西,便真的一路北上。
西信汗王死后西信陷入了一种无序的混乱状态,因此竹庭得到了些许的自由。
但连自由行动都靠施舍的日子,不过也罢。
她看着狭小又陈旧的屋舍,窄窄的院子,不由得满眼辛酸,难以想象堂堂公主,沦落到如斯境地。
这时半疯半傻的竹庭忽然撇开她,三步并做两步,上前亲切地唤道,“云菩。”
诸葛文当真无法置信竹庭居然还给那个孽种取了个名字,但转过身,面对上那个女孩的眉眼,却又哑然。
竹庭的女儿长得极像太妃娘娘,只是太妃娘娘早年跟随养母在军营中生活,五官带有着军人独有的威严肃穆,而这个少女拥有与太妃娘娘极其相似的五官,却眉眼柔和冷清,温文尔雅,貌若观音。竹庭本就是弱不禁风的纤细,但那个女孩比竹庭还矮,还瘦小,长长的发系着发尾,肤色极白,看谁都是怯生生的眼神,惹人怜爱。
——而且,她女儿会撒娇。
只见竹庭和那个少女用西信的语言寒暄数语,女孩从椅子上下来,像一只在地上蹦跳的麻雀,扑过来,搂住竹庭脖子,依偎在竹庭身边犹如小鸟依人,嗲着嗓子,用很甜的声音喊阿娘。
这还是诸葛文第一次听见女孩用这种堪称甜腻的嗓音说话。
她也是做母亲的人,算上文娘与崔娘所出的二十五娘及二十七娘,她膝下共有六女,她和这些孩子都很亲近,只是泰半孩子都有自己的脾气与小性子,纵是面上不会流露出不满,她也知道哪些小孩在发脾气。
这种爱撒娇、会灌迷魂汤还短半截舌头说话的还是头一次遇到。
竹庭像一个二两黄汤下肚找不到回家路的酒鬼一般,被这个女孩的阿娘长、阿娘短弄得颠三倒四,几句迷魂汤下肚,家国姓氏统统抛开不记。
她不得不清清嗓子,唤道,“长公主。”
“我已经不是长公主了。”竹庭扭过头拿着装猫饭的小碗招呼闺女,“我现在什么都不是。”
“不,你还是你呀。”云菩赶紧把洗衣服的水倒了。
“不,我也不再是我了。”母亲有时说的话很具有禅意,只是她来不及深思。
因为她把闺女赶到屋外院子露宿之事东窗事发。
明明她从未苛代过闺女,但闺女这只讨厌的小猫天杀的装瘸,一拐一拐的从井边走来,一声声叫唤着喵呜,听起来真委屈,和被她揍了一样。
“不许叫唤。”她恐吓。
闺女上来就给她一口。
这时她觉察到诸葛文的视线,把到嘴边恐吓小猫的话咽了回去,本想跟诸葛客气一番,开口却是,“你是从哪里拿到的官文,放你来此。”
诸葛文又不是礼部的官员,她实打实是纪氏的客女,自幼侍奉于四公主左右,换了官家,她便从一袭白身一跃四品,做了副枢密使。
要是陈国礼部的官吏要求觐见,拿着公文被沿途放行,这是合情合理的,那她没有任何话可说。
一个将领被放进枢要腹地,这未免太过离谱。
她问诸葛文,眸光盯着延龄。
后者装死,脑袋一扭,哼着小曲,看树。
诸葛文两次都没理解她的意思。
她此前以为是她那个世界的诸葛文脑子有点问题,听不出好赖话,上来就说,“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但诸葛文第二次说这句话,她就觉得估计不怪诸葛文,可能是她说话语气的问题。
“我与你娘是至交。”诸葛文伸手抬起云菩的脸。
女孩像猫儿狗儿似的讨好般用脸颊蹭了下她的掌心,又好似有点怕生,偏开脸,像离巢雏鸟般粘着成鸟,用娇嗔地语声问她的母亲,“是阿娘的朋友呀。”
“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嘛。”云菩问。
母亲忙着伺候闺女,而延龄畏缩地藏在母亲身边,坐在地上,挨着母亲的腿。
“当家太太啊。”延龄说,“她有好几个孩子呢。”
云菩觉得延龄就是算准她不好意思在母亲面前发落自己人,这样显得自己识人不清,派稀烂货色沿程护送。
她愣是被延龄给气笑了,“佩戴长剑的当家太太。”
不会有人拿三尺重剑当饰物,用钢千锤百炼锻造成利器价格约为一套红宝石头面,就拿她的长短刃共鞘刀来说,把母亲给她的首饰全卖了,也就够打一把短刃的,最重要的不是价格,而是没有办法得到这样的兵器。
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杀敌砍人的。
延龄死不认账,跟她扯,“萨日朗也戴这样的佩剑,她说就是个装饰,砍两下子劈了。”
“你说的真有道理,那萨日朗是当家太太吗?”云菩质问。
在她思考延龄这算什么品种的虾兵蟹将时,延龄大概觉得自己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没她什么事了,她爬着从厨房跑了,不一会儿抬杠一样,抱回来一筐螃蟹。“我在路上买的,还是活着的。”
“我不吃虫子!”她一直都觉得像螃蟹、虾还有扇贝这种东西不仅长得像虫子,还都有很难吃的腥味。
“你不要的话那我们几个吃了。”延龄美滋滋地说。
她要发作的下一秒,母亲把她拽到身边,罕见的用这里的官话跟她交流,“我带了大夫回来。”
“大夫吗?”她看着假扮成医女的成宫人。
这次四公主派了成宫人过来,而不是那个老尚宫。
成宫人坦然自若上前,一福身。
她没叫起,把母亲带回来的奇怪人晾在一边,“我下午有事要出去。”
成宫人特别自觉地站起来了,低头站在一边,不再说话。
“快去快回。”母亲说,“有客人。”
“嗯。”她甚至想今晚就搬去娜娜家或者金墨家住。
她不喜欢诸葛文。
这并非她与诸葛文之间有多少深仇大恨,从利害关系来说,诸葛文至枉死收场之时未有机会伤及她根本,撇开立场不论,诸葛文是个出类拔萃的将领,而且有几点也能让她敬佩,这个女子出身贫民,是中州人最看不起的贱籍,但从未自暴自弃,有着出色武艺和敏锐的判断力,凡是让她有些头疼的敌人,客观上她都承认,此非泛泛之辈。
主观上,她膈应诸葛文。
诸葛文事很多,谁都想管——延龄的当家太太一语倒也不算说瞎话,自己的孩子不在身边,就想管教她,而且还有奇怪的练武癖好,一定要人在旁作陪,映衬自己潇洒英姿,还很挑剔,侍女不行,必须要身份对等的。
当年哪怕她跟金墨一时间势如水火,她也抱枕头去了金墨家——因为萨日朗五点起床,同时她要严格盯着诸葛文的动向,只能把这个女人留宿在自己家。
她是在那次发现金墨每日卯正起身,也不管天亮天不亮,不出三天,就灰溜溜的又回来了。
诸葛文佯装慈善长辈的惺惺作态就此戛然而止。
自她爬起来,就和吵架这个词较上劲了。
前天她能起床了,上午跟金墨吵,下午跟贞纯打起来了。
昨天她跟双双干了一架。
今天截至中午,暂时没和任何人起矛盾,结果下午母亲把诸葛文领回了家。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诸葛文呵斥道,“你不会好好说话吗?短着半截舌头,做作媚态,都跟谁学的?二等扬州瘦马就这种做派。”
她说:“家师祖上确实是扬州瘦马,后嫁作商人妾,不过,未及二等,大概是三等或四等。”
小时候萨日朗母亲还在世时跟她们这些小孩讲过自己家的往事,还给她们看过她家太婆留下来的金银首饰。
那时她对这个名词有个模糊的概念,知道这是一群可怜人。
后来见到纪正仪生母暖烟,她才算见过这类教养长大只为供人亵玩的女子。
只是萨日朗家祖上三等扬州瘦马的太婆婆有种,一等瘦马的暖烟逆来顺受罢了。
年少时她脾气绵软,不好意思和客人争吵,掌权多年造成她什么气都咽不下去。
说到底诸葛文算是客人,哪有客人对主家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
“那你不惭愧吗?”诸葛文质问。
“卖女儿和买瘦马的惭愧吗?”她觉得她从始至终都没任何问题,是诸葛文脑子单纯有病。
诸葛文被她的抬杠噎住了,一时未再言语。
她给娜娜放了个假,叫上娜娜一起去逛街,可惜从衙门去街市要经过她家,裴笙一听要去买衣服,死皮赖脸跟着一起来了。
“你的衣裙都是在这种地方买的吗?”裴笙跟着茉奇雅来到了一家卖布的裁缝铺子。
这种小店铺除了出售布匹,还会低价卖一些裁缝或绣娘为权贵人家缝制的衣裙,这些衣裙多是绣娘做完了,东家觉得不喜欢或上身后不够贴合,又弃之不要,做针线的人家便低价折卖,赚些贴补。
“五个铜板一件裙子,回去洗洗就能穿,还不用等。”茉奇雅跟娜娜一起捡剩倒是捡的很欢乐,她俩蹲下来翻找着店家的存货。
“有时候还能碰上重锦的料子。”云菩从衣服堆里挑拣着,“就是你得翻翻。”
这家店还是金墨发现的,当年和做贼一样带她一起出来买裙子,后来意识到平民百姓压根认不出她们,便光明正大叫上三俩好友,一起来买折卖的新衣。
这些衣裙多是阔气商贾人家不知道什么门路弄来的布料,绣花精巧,料子厚实,和她们弄到的贡品差不多,只是她们拿到的绸缎多绣了几朵花,却敢要几十两银子的天价,缝制衣裙的价格,还要跟针线房的内人另算一笔账——是除月银外单独的赏银。
“你要是不喜欢,隔壁还有一家。”她其实有点怀疑裴笙这治不好的咳嗽是痨病,可也不知道该怎么直说,大夫一日诊不出来,她就一日不能把裴笙和裴妃赶出去住,只能拼命拿开水煮碗。
于是见裴笙面色凝重,她便起了支开裴笙的主意。
但裴笙特别喜欢跟她搭讪。
“她待你们母女,其实不好吧。”裴笙在旁边坐下。
“不,是我喜欢买便宜货。”茉奇雅说。
“你要学会过正常的日子。”她不好当着来去那么多人的面,点出茉奇雅的身份。
“什么算正常的日子。”茉奇雅叫她一起去试衣服,躲在屏风后边,问。
裴笙眼界和心气很高,但可惜空读诗书,她支吾半天,却又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这不算下女的日子。”她买了条深蓝高腰上袄配霜白纱裙,裙摆绣着大朵的玫瑰,她不喜欢这裙子的颜色也不喜欢这种金线的刺绣,况且这件衣服她穿着不合身,可是这裙子只要三个铜板,不买她觉得亏了,“你要多出来走一走。”
她并不知道过去的皇帝是怎么做到对官吏异常笃信,大业建成后便再不尽心,躲在深宫只尽心计与朝堂上的三五大员。
信息差对她来说至关重要,战争除了精弓强将外,打的就是谁消息快,主将之所以是百战不败的原因并非资质远超副将,而是只有主帅才能知道全部的消息。
要想驾驭臣子,她必须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一些,否则她就是蒙着眼睛拉磨的驴。
文官日子多舒坦,管管杂事,她可是要从东打到西,从南打到北,从粮草饭食饮水穿衣扎营到侵吞新的城邦州郡,劳心劳力。
但躺在家里的双双照当一品大员。
所以哪怕诸事俱定,她也会半夜去小酒馆坐坐,吃点不怎么健康的油腻馅饼,喝上一点点劣质的啤酒或红酒。
就像去喝酒一样,逛街也是为了听听别人说的闲话。
商鞅是个不世之奇才,她若是秦王,她也欣赏,只是,这个人也是不世的蠢货。
他的御民五策深入民心与君心,最后磨合出来了奇怪又戏剧化的默契。
百姓假装自己是一无所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