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诸葛文而言,每个清晨过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无趣。
卯正她要起身,洗漱,更衣,去院子里打一套拳,有时会带上静姝,有时会把静女从床上拽起来,伸展完拳脚后沐浴,在该上朝的日子里去议事,沐休或停朝的日子里她和手下幕僚商议完一些琐事后会和两个女儿吃个早饭。
她不是一个严苛的主母,不要求妾室为她端茶倒水,也不想做一个被所有孩子们讨厌的嫡母,因此她不强求孩子们一大早天不亮就来问安——当然,主要是她想和自己的小孩不受打扰的呆一会儿。
这个早上唯一不起眼的特殊之处是明石的一句话。
讨论过晋中形势后,副将明石跟她提了一嘴,“府里那边好像乱哄哄的。”
“随他去。”她真的受够了喻七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女人,以姓柳的尤甚。
明石很贴心的猜测,“说不准是老夫人不好了,或者是老喻不太妙了。”
“那可真是太悲伤了。”她想着想着就笑了,“我会去庙里给他们多点一些长明灯。”
她和明石耍了会儿贫嘴,便回到内府,招呼两个孩子吃饭。
自那一桩事后,静女一直都很安静,不像以前那般,叽叽喳喳个不停。
从前她可是连树上的蝉掉了下来都要讲三遍。
现在她会很陌生的行礼,不吭声的坐下来,闷头吃完饭悄悄走掉,还以为她觉察不到。
“你要因为她的那些话与那些事和我生分吗?”她也很无奈。
她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两个孩子相处,她记事起就已经在宫里跟着小宫女干活,打下手,做一些洗洗涮涮的琐事,至于母亲,只是一个很遥远的形容,她没能有幸见过她的生身母亲——或许是一个温柔的贵妇,也或许是一个严肃的人。
静女摇摇头,却什么话都不肯说。
“来跟阿娘说说话。”她夹了一块糕,递给静女。
“假如我真的不是你的小孩呢?”静女终于肯开口了,结果还是这么一句。
“那你是谁家的小孩?”她很沮丧,这话题实在是说了太多次,她已经没力气生气了,她只会能摒弃一切教养,叫静女看她的牙,“看我们的牙。”
也是不知道随了谁,她的下门牙长得很歪,堪称里出外进,因此说话时要格外注意,尽量笑不露齿。
很倒霉的是她的两个女儿牙都随了她。
“我也不知道。”静女耷拉着脑袋。“说不准是特意找了一个牙齿也坏掉的女孩子,抱给了你。”
“没事的!”静姝的话听起来一点都没有安慰到静女,因为她说,“就算你不是阿娘的小孩,你也可以赖在这里不走,阿娘绝对不会把你赶走的。”
“你能不能狗嘴里吐出点象牙?”
“不太能。”静姝很实诚,“我不太会说话。”
“说起你不会说话,”诸葛文揉了揉太阳穴,“你要不要回府里请个安?”她很谨慎地先打发走了侍女,随后认真的说,“努努力,帮我把你爹气死。”
“阿娘,你这是认真的,还是说反话?”静姝也很谨慎地反问。
“你觉得呢?”诸葛文把鸡汤里的枸杞挑了出去。
她最讨厌汤里面放这些玩意,但是厨子很执拗,每天都要洒一把。
“那我就去努努力?”静姝是一点都听不出来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
“那就不……”她话还没说完,明石急匆匆的闯了进来。
“什么事?”她问。
明石说,“完了,你相公真死了。”
“什么?”
“千真万确。”明石瞟了那两个小孩一眼,“府尹想见见您。”
“他怎么死的?”诸葛文问,随后思及京兆尹的求见和喻七往日的德性,立刻改了口,“他母亲想验尸吗?要不要还是给他留点体面?这离奇恐怖的死法,怕不是在新郑能嚼上五年的舌根。”
“是这样的。”明石的表情更古怪了,“他娘也没了。”
诸葛将军真的不配嫌弃她的孩子,非常显然她的小孩脑子缺根筋是像她,并不是随了喻少爷。
“小石头,”诸葛将军盯着她看了半天,半晌说了句让她险些晕厥的话,“是你干的吗?”
“真不是,将军。”她咬牙切齿地说。
只是很快,杨夫人替她报仇了。
杨夫人和诸葛将军那是真的欢喜冤家,她才不会放过看将军热闹的机会,跟京兆尹是前后脚到的。
“是你干的吗?”杨夫人很激动地问,“你改邪归正了?”
“呃,我还想问是不是你干的!”将军一脸的无语。
“怎么可能,”杨夫人又点了一袋烟,烟雾袅袅中她像一只鹤,“我才没那么善良。”
“既然不是自首,那你是纯来看热闹的。”诸葛文只想把杨棋从家里打出去。
“你跟他成亲,到底图什么呐。”杨棋吞云吐雾的。
“我是个正常人。”诸葛文说。
有时候她会觉得诸葛文已经变了,她是一个新郑普通妇人,和各种各样抬着夫家姓氏光耀门楣的国夫人,郡夫人并无两样,她是时候抛弃诸葛文,因为变了的友人不能再算作是友人。
只是下一秒诸葛文又在京兆尹面前展示了她的不正常。
“绝无可能。”诸葛文一口回绝了京兆尹要提审柳姨娘的请求。
“谁报的官?”她威风赫赫的坐下。
京兆尹没道理拒绝官家新宠的命令。
尤其官家公主出身,无依无靠,手里四张牌分别是火中取栗的纪氏姐妹,脑子也有点问题的纪鸯,二愣子诸葛文,以及心怀鬼胎的云菩,跟其余三者相比,诸葛文简直耿直的出淤泥而不染。
所以京兆尹径直卖了喻七的二叔,“这不能说,但这种事,族中长辈出面,对死因存疑,按规矩,也得查上一查,不然老人家怎么安心。”
“我这个二叔,年纪太大,已经傻了,”诸葛文平静道,“想一出是一出的,我跟您赌,一会儿他就又该说别查了,查什么查。”
只是可惜京兆尹背后的人是纪正仪。
而诸葛文的话却正中纪正仪的算计。
“但有一事,还望将军知晓。”京兆尹带上来了一个丫鬟。
杨棋当即心知不妙,她趁诸葛文不注意,闯入内室,揪住在门口偷听的姐妹俩。
“是你干的吗?”她质问静女。
“不是我。”静女解释道,“我确实是想这么干。”她失声否认的同时也交代了她的计划,“我还在偷我娘的安神散,还没攒到量。”
杨棋无奈的摇头,“若别人问起,你可千万不能说后边这半句。”
就在此时,静姝掩上屏风,低声说,“我做的。”
“你?”杨棋愕然,“为什么?”
“我是阿姐。”她说,“我不能让静女背负这种罪名。”
说话时,她偷着往外看。
她倒也知道,纸包不住火,人命官司这种事,能不能捂住,全看家主,在她家,只能看阿娘是保她,还是要给喻家一个公道。
京兆尹拿了柳阿姨的侍女,用不了多久,侍女就会供出柳阿姨,至于柳阿姨,为了保命,也会拖她下水,到了那一步,还真挺刺激的。
她也有点好奇,在阿娘的心里,她到底分量几何。
和静女不一样,她是阿娘的第一个孩子,也因此她见过阿娘温柔的一面——静女比较可怜,到了第二个孩子,阿娘就没什么耐心了,或许阿娘对静女的期盼和其他女人一样,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
“真是讨厌极了的破事。”杨阿姨站在她身后,往外看着。
没多久,纪参知也来了。
“惊动您了。”阿娘语气听不出情绪。
“想来也是无奈之事。”纪参知说。
四姓大家中纪氏历代为后,族女皆以美貌著称;纪参知也是罕见的美人,容色姿仪万里挑一,她曾听梅梅说过,当年待字闺中,纪正仪名满京华,先帝也曾亲口说过,凤仪宫方得配此颜色。
只可惜到最后纪参知的脑袋也没能睡在中宫的玉枕之上,而是三年内从中书舍人一路升迁至次辅之位。
纪参知没有穿官服,她穿了一身家常的湖水绿裙子,裙摆流光溢彩,宛如正阳翡翠。
“一时也是了无头绪。”阿娘对纪参知是十分尊敬的,二人分了主客,但阿娘也没有坐在上首的位置,而是和纪参知相对而坐。
她有些嫉妒又有点艳羡的看着纪参知。
随后她脖子一紧。
杨姨揪着她,悄无声息的穿过内室,愣是走了耳房的一个小门,把她从屋里提溜出来了。
“喂。”她也顾不上礼节,当然,失礼的明明是杨棋。
她抗议道,“你干什么?”
“走。”杨棋牵来她的那匹小灰马。
官家明里暗里希望她再度出仕,以节制河南道兵马,她没答应,但官家倒是把战马先送来了——不过也没想到,小灰的用途是带着静姝逃跑。
“上马。”她把缰绳递给静姝。
静姝简直就是个二傻子,她愣了愣,“为什么?”
“不想下狱的话,就走。”她说,“要不你也去漠西好了,去找娜娜,你们关系不是还不错嘛,让娜娜劝云菩收留你,她手底下人犯事也不差这一桩了。”
静姝的事可大可小。
在新郑,那可是震惊朝野,自晋以来,皇帝以孝治天下,静姝犯的事轻则斩首,重则凌迟。
在漠西上城,感觉那边娘很重要,爹就是一个可以死的消耗品,这事根本称不上犯事。
——言而总之,她不知道静姝信不信她娘,反正她不信诸葛文,就冲诸葛文隔三岔五跟喻七打情骂俏的那股劲,在诸葛文心里,说不准静姝连喻七一根头发都比不了。
“我为什么会下狱?”静姝果然问。
“你觉得你娘会给你扛着吗?”她反问。
花厅里诸葛文来回踱步。
“我也明人不说暗话。”纪愉不得不直说——不知道诸葛文是故意装傻,还是她并不怎么擅长推敲话里话外的意思,这让她有几分怀念起云菩,斗争是一种优雅的艺术,所有的话都不该说尽,可现在诸葛文逼着她明说,“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你得嫁人,我要自污,朝中文武这才能接受与你我同席,不论情由,也不究其根本,你怎么做,我都能理解。”
诸葛文站定,看着她。
“延龄的事,也算是我对信国的一次试探。”她徐徐说,“崔氏,终究是太师,先帝说崔家满门忠烈义士,没想到当真是忠烈了,我想我知道你怎么看这件事,是,我也觉得活该,可先帝遗诏,崔太师配享太庙,你我知道,上城更知道,她们当年的右丞相崔子清正是崔氏嫡支,倘若她将延龄革职,也算是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也会觉得许多事,并不是那般迫在眉睫。”她拿起茶盏,消磨着时光,给诸葛文一些思考的机会,“但她直接将贺兰延龄升为了兵部右尚书兼右都督,太和殿学士,她什么意思?”
“你要干什么?”诸葛文打断了她的话。
“我并不要你背叛官家。”她抬起手,“我要你效忠官家,因为我也只是为官家尽忠,但如若,官家此番北伐回不来了呢?你当真要坐视华夏衣冠,尽落贼寇之手?我要问你,往来官文,书函,信国太常皇帝落款的名姓是什么?她,姓栋鄂。”
她直视诸葛文,“我不是在要挟你,无论你答应与否,七公子是病逝,老夫人听闻消息,气血攻心,没救过来,京兆府上下都会长着同一根舌头,我帮你,是因为我也是女人,我知道你的为难,同朝为官,我想和你做个朋友。”
话说到此,她已经丝毫不在意诸葛文的回答了,因为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这世上只留给了她一条路,同样,也只留给了诸葛文一条路。
#
孔芙芷也不知道遇到云菩到底是一桩幸事还是彻头彻尾的不幸。
她的待遇比郑珏略好一些,考虑到她跟云菩没什么恩怨——根据郑珏一些支支吾吾的过往以及时不时听闻的流言蜚语,郑珏掺和了立储之事,但也仅仅是略好一些。
云菩似乎很喜欢随便抓差,行事里透着一股子无所谓。
她是傍晚到了南疆,趁清晨进的城,且她到的时候其实天还早,可云菩很罕见地在这个点起来了。
更罕见的是她在练武——不过,一点都不意外的是她顺便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