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笺走至桌案前，神识穿过裴无臻掩面的双手，看见被其遮住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他这是终于演累了吗？

陌笺指尖微动，数道隔音术兜头而下，笼罩了屋内二人一层又一层。

又有一道透明的隔绝阵法无声张开，将这整个房间覆盖。

无论裴无臻是哪边的人，无论他打算做什么，又是想演给谁看，困于此阵此术，陌笺能将所有不可控都攥在手里。

留存在裴无臻体内的神识倏地发动，裴无臻识海与心脏处的两重监视同时被神识包裹并隔开，没有惊动背后的音仙子与晏衡。

陌笺不打算打草惊蛇，她将这两道监视维持在被控制之前的状态，无法使背后的音仙子与晏衡发现任何不对之处，无法察觉她的到来与接下来的谈话。

做完这些，陌笺才撤去身上的隐匿术与敛息术，出声道：“裴无臻。”

陡然听见他人唤自己名字，裴无臻身形微僵，慢慢放下捂脸的双手，抬眸看向声源处，桌案另一侧不知何时出现的青年。

陌笺的外表极具辨识度，不管是穿着还是长相，裴无臻仅仅注视了一眼，脑中已经跃出某个名字。

他的眼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亮起，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深吸一口气，维持着自身逐渐趋于平静的状态。

陌笺与裴无臻对视好一阵，两人都未出声。

最终还是裴无臻先忍不住，他的嘴几度张合，似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只以眼神扫向屋外。

那是隔壁院落的方向，那里正是音仙子所待的地方。

裴无臻用自己的行为告诉陌笺，隔墙有耳。

能忍，但又能瞬间分辨她究竟是哪一方的人。

陌笺在心底赞了一句，道：“两道监视痕迹已被我暂时压下。”所以他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有任何顾虑。

陌笺也考虑过裴无臻是在钓鱼的可能。

裴无臻或许自始至终都与音仙子晏衡同一阵营，此前种种只是为了蒙骗齐弥那方而故意表现出来的假象。

做戏做全套，所以裴无臻身上有监视。

确实无法排除这种可能，但——

一力破万法，陌笺根本不惧音仙子与晏衡，即使二人之后还有什么元婴修士，重修一遍的陌笺通通不惧。

至于更高阶的化神境，齐家若真有什么能引来化蛇修士的“法”与“财”，又怎会放着好好的修真世家不当，屈居凡世城池与一群凡人勾心斗角？

两道监视没有惊动施术者就被悄无声息地压下，裴无臻立即明白了眼前青年的实力必定不输于音仙子晏衡二人。

终于等来想等的人，裴无臻眼底变化数次，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谨慎提问：“请问你的名字是？”

警惕一些也很正常。

陌笺报上姓名：“陌笺。”

果然是此人。

裴无臻缓缓吁出一口气，语气诚恳：“请你帮帮齐弥。”

四年前与陌笺有过接触的是齐家兄妹，裴无臻既然知晓陌笺的存在，不可能不知道陌笺若来红城，定然会先去寻找齐家兄妹。

按照常理，齐栾不在红城，陌笺会先与齐弥联系，再做打算。

既然陌笺出现在眼前，还说出已经为裴无臻压下监视手段的事，那陌笺必然是在见过齐弥后才决定从裴无臻身上入手。

如此情形，裴无臻提出的请求仍然是帮助齐弥，而不是帮帮他们，帮助他裴无臻与齐家兄妹。

裴无臻就不怕他自己与齐栾遭遇什么意外？

他是真的愿意为了齐弥舍弃自身性命，还是以此来取信于陌笺？

在询问裴无臻所知的来龙去脉前，陌笺还是问了一嘴，“只帮齐弥，却不打算求我帮你吗？”

裴无臻道：“齐弥处境艰难，她更需要帮助。”

“我是晏城的少城主，背靠晏城，对如今两城的计划也还有些用处。音飘晏衡就算想对我动手，也得先掂量一二。”

所以两人到目前为止对他所用的都只是监视与欺骗，而不是限制与禁锢。

音飘，音渺。

飘渺，又同为音姓。

这位音飘音仙子，是否与天音阁音渺有什么联系？

陌笺并未告诉裴无臻，她的神识暂时控制那两道监视的同时也“抢”走了它们的职权，现在她能确认裴无臻所说为真。

她问：“哪个‘飘’？”

裴无臻没想到陌笺的注意点会偏到这种地方，顿了一下，“……什么？”

思索片刻，才明白陌笺问的是音飘的名，“随风摆动之飘。”

也是飘渺之飘。

音飘与音渺之间有联系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裴无臻犹豫片刻，“若是见着齐栾，也请在力所能及时帮一下齐栾。”

提起帮助齐栾，也不提及帮助他自己吗？

自己的好奇心得到满足，陌笺道：“为方便破局，能将你知道的全都告知于我吗？”

裴无臻点头，“半年前，出城归来的父亲带回一名修士，说是遇险时被此人所救，千言万语无法表达感激之情，于是请回晏城添为供奉。”

“此人便是自称天音阁下一任阁主的音飘。”

金丹境的下一任阁主？陌笺对音飘的自称持怀疑态度。

裴无臻道：“过一月，红城城主麾下军师晏衡登门，带来赵城主欲与晏城互通有无的消息。然后我爹带了晏衡去内室详谈，邀请了音飘同行。”

“进内室前，我爹让我先去整顿商队，不日出发。”

陌笺以陈述的语气道：“你被支开了。”

内室详谈，只会是很重要但又不为外人道的内容。晏城城主连自己儿子都要支开，所谈内容只会比想象中更重要，也远不及表面所说的“两城互通有无”。

裴无臻颔首，“是的。我知道他们有在谋划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但也仅此而已。”

“……齐弥说得不错。我来红城后，确实没能再与爹娘获得任何联系，冯叔有派人私下回去，派去的人再无踪迹。”

冯叔，若无意外，就是方才恭敬垂首向裴无臻汇报情况的男子。

“来到红城的第一日，我被邀请参与会谈。”

裴无臻唇角溢出讥讽，“赵城主提出，既然晏城点名要齐家兄妹，那原先定好的份额也得改一改。红城不要齐家兄妹，所以他们要齐家财产的七成。”

倒是比想象中还要贪婪。

但也或许是故意抬高了一些，等着晏城不同意，然后拉扯到六四分，也许齐家的六成才是赵城主的心理价位。

裴无臻真的不知道两城谋划所为何事吗？陌笺不太信。

陌笺知道裴无臻能很大限度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她的神识现下顶多监控出裴无臻所言是否属实，却无法判断他是否有所隐瞒。

但以裴无臻这些日子的周旋情况来看，他不可能完全不探查其中秘辛，就是不知道探查到了何等地步，隐瞒的内容又是什么。

至于他隐瞒的目的，还有待商榷。

陌笺的思绪百转千回，裴无臻那边已经讲述到晏衡音飘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想先对齐弥下手的事情。

裴无臻道：“显而易见，他们想将我引开，好对齐弥动手。”

陌笺沉吟道：“那你在他们的计划中很重要。”

不然，就算裴无臻是晏城城主之子，音飘晏衡也没必要一直顾及他对齐弥的维护，忍耐至今。

裴无臻顿了一下，模棱两可道：“或许吧。”

此句为假。

裴无臻知道他在计划中的作用。

陌笺没有立即揭穿他，只询问道：“然后呢？”

她再分出一缕极为细小的神识仔细探查，裴无臻身具灵根，不算太好，但也不算特别差。

中品四灵根，引气入体不太难，筑基也有可能。

若是气运极佳或资源丰厚，还能搏一搏结丹。

凡世之人有灵根者本就稀少，偏偏裴无臻有。

身为修士的音飘与晏衡愿意百般忍让裴无臻的“胡闹”，或许也是源于此。

齐家的“法”与“财”，裴无臻的身具灵根，音飘与晏衡所图究竟为何？

凡人的钱财于修士的用处不大，万贯家财也换不了多少灵石。

功法、法宝、符箓、丹药，有什么是只有齐家能带来、或者是从齐家更容易获得的？

按照裴无臻所言，音飘晏衡的谋划至少持续了半年。

两名修士愿意花费自己半年时间来谋划……

陌笺想到两种可能，不出世的珍稀秘宝，不为人知的传承秘境。

“……近几日他们应该就会有所行动，而我，很可能会因为一些原因被绊住脚。”

裴无臻道：“我知陌仙师有能耐，还请护住齐弥，确保她能活着见到齐栾。”

陌笺见裴无臻明明提到了晏城点名要齐家兄妹，却绝口不提音飘与晏衡想要这对兄妹的具体原因。

她明白他必是知道了什么但不肯告知，或许是不够信任她，也或许是有所顾虑，比如担心财帛动人心。

足够有吸引力的东西或许会令陌笺听后选择倒戈，要么站到音飘晏衡那方，要么做这最后捕捉黄雀的猎人。

陌笺问他：“那你可有计划？”是真的想帮齐弥他们，还是只想蒙蔽齐弥一方的人？

她见裴无臻抿唇，又道：“我不希望我们各自的行动影响彼此的计划。”

裴无臻沉默半晌，方道：“希望你真是站在齐弥一方的人，而不是音飘晏衡那边故意试探于我的。”

听见裴无臻如此说，陌笺倒是来了点兴致。

聪明谨慎者甚多，但她还没见过裴无臻这般明明试探过还不肯交托信任，明明吐露一些实情却又仍然保留怀疑之人。

明明他先前所说那些，若得知的是音飘晏衡一方，必然讨不了任何好处。

陌笺唇角溢出一抹笑来，“可不好说。你已是砧板上无法翻身的鱼，不妨先考虑一个轻松点的死法。”

恶劣的话语，反倒令裴无臻稍微安下心来，此人与他了解到的“陌笺”脾性接近，过于肆意随性。

左右也不过一死，裴无臻道：“齐栾最迟半月后回红城。齐弥在此，齐栾不会藏起来，他必定会出现，或许准时也或许提前。”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偷偷潜入蛰伏，等待营救齐弥的那一刻。”

陌笺伸手轻搭在两人之间的桌案上，“这是大家都能想到的事情。”

所以不要多费口舌，省去不必要的解释，直入主题便是。

裴无臻道：“我会制造一些骚动，让他们将部分注意转向我这方。请陌仙师将齐弥救出，随便哪里都好，反正不要落到他们手里。”

他看似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但又说得过于笼统。

陌笺也确实不需要知晓更加详细的计划，便没有追问，只略微点头，“好。”

裴无臻不像那么舍己为人的人，既然选用此法，应有保全自己的手段。

陌笺转身往外走，随口道：“劝你别想一些‘只要自己死了，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的昏招。”

一边走，陌笺一边以契约敲动那头的白瑞，让他护住齐弥，确保她的完好。

必要时，以白瑞自身完好为优先，护住齐弥性命即可。

齐栾齐弥确实算是陌笺在这雾极凡世的朋友，但对陌笺而言，伴她良久的白瑞更加重要。

至于齐弥，只要吊住性命，陌笺有办法将之治好。

裴无臻听得陌笺此话，微微怔住，又联想起自己先前的模棱两可，瞬间明白他的含糊用词被陌笺看出来了。

他自认自己面上以及语言里没有露出任何端倪，只可能是修士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