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楚相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令苏均坐下,亲手为苏均倒了一杯茶,“还请谨言不吝赐教。”
谨言是苏均的字。苏均落座,“不敢当赐教。上次大人与我分析朝中局势,所见之深,均望其项背。”
楚相笑而不言。
苏均也不再客套,直接切入中心,“堵不如疏。”
楚相不由坐直,“何解?”
“世人熙攘皆为利往,聚散离合亦因势而迁。陛下与太尉之盟,看似铁壁铜墙,实则如风中残烛。陛下之心,如今已昭然若揭。先与太尉携手,合力对付楚家,再逐个击破。太尉焉能不知此计?如今放任,又岂无二心?”
“崔大人起势,也不过是提拔崔孟二家的子弟。他既已是陛下的刀,清流为保其名不会与之同流,太尉也不会尽全力托举,又何惧其势大?就如一株无根树,再怎么长,推倒它也不过刹那的事。崔大人是把好刀,陛下驾驭不了,他就能是任何人的刀。只要陛下与太尉之间互生猜疑,就能为大人争取足够多的时间,大人便可以静观其变,稳操胜券。”
楚相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须,半晌,对苏均一笑,“好啊,老夫果真是没看错人。”
时间确实是楚相最大的敌人,宫中和兵部还有太多事没有安排好,现在不是亮出底牌的时候。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表人才,眼光毒辣,目光长远,处事圆滑,若是做手下谋士,无可挑剔。若是他有意,澜君也不是不可嫁他。
可惜,这般男儿心高气傲,若非真心喜爱,勉强屈就,不过是相互蹉跎罢了,指不定到时反而翻脸成了仇人。
得益于楚相的暗中相助,崔在衡近日可谓是一路高升,因着楚员外郎占田一案,顺利升了刑部侍郎,仅次于刑部尚书之下,因大理寺少卿还未选出合适人选,还暂代大理寺少卿一职。
且孟崔二家的子弟进入官场的路途也格外顺遂,各个世家似是嗅到了政治场上的信号,纷纷向崔在衡抛出了橄榄枝。
在皇帝太尉以及楚相这三方沉默地支持下,崔在衡一时之间竟成为乾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白日里,崔在衡忙于政事,夜里,还有各方的酒宴邀约。这些邀约不能轻易推却,因为崔在衡太缺人脉了,好容易打开世家坚不可摧的圈子一角,自是要牢牢地抓住机会。
以至陆迟离开时,都未来得及送她一程。
等收到消息时,他请假半日,匆匆赶往家中,内院却已是没了半点芳踪。
看着空荡荡的内院,崔在衡心中顿感凄凉,自父母哥哥离世后,在陆迟离开的这天,他再一次深深地感觉到被抛弃时的无助。
泉叔将一个锦囊递到他手中,“这是夫人为您求的护身符,她离开前,让我同您说,不必挂念她,她会日日为您祈福,愿佛祖保佑您以后都平安顺遂。”
崔在衡接过那锦囊,闭了闭眼,将那小小的锦囊小心地收入自己的衣襟中。
泉叔低声劝道:“若您后悔,就赶紧去追吧,一切都还有机会。”
崔在衡摇摇头。
泉叔叹了口气,“人死如灯灭,过往种种已成虚幻。一生那么长,没有什么坎是过不了的,世人的想法也没那么重要。若是真心相爱,在一起便是,莫到最后,追悔莫及。”
崔在衡不言,不欲和泉叔说自己心中的想法,面上露出一抹极苦涩的笑。
中书令严宽济端坐在上首,右下首是前大理寺少卿王仁寿之兄——右散骑常侍王仁川,以及王仁川带来的以楚家为首的新兴世家各代表。
遥想当年,严家不过是乾都城中寂寂无名的小世家,和如今在座的这些新兴世家并无二致,在乾都众多权贵之中,根本不起眼。但严宽济跟对了人,楚相一朝显贵,将严家引为臂助,经过多年积累,严家已然成了乾都中的大世家。当年的齐家家主也是如此,只是他离世后,时移世易,现在齐家的小辈有了自己的想法。
私下,严宽济与楚相也是好友,可以说只要严宽济不死,严家就永远是楚党。
王仁川此行并不是因王仁寿之事来找严宽济,一是他虽是中书省的右散骑常侍,但顶头上司也不是严宽济,就算吃了亏,要找也寻不到严宽济面前。二是此次楚家占田一案,王仁寿也算是顶了大半的压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楚相并没有亏待,若是今年不出岔子,明年他就会升官。
“中书大人,近日听闻孟崔二家多有子弟获提拔任用,不知大人您对此事可有留意?下官见楚相大人并无阻拦之意,其中可有深意?”
此行是王仁川领头,他第一个开口询问。
严宽济活了这么多年,早就看出这一行人找自己是有何目的。
朝廷里的官位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是提前预定好的,崔在衡想安插孟崔二家的人,只有两种法子,一是看看哪些位置没人,找个借口插进来,但谁会留个好位置给别人,二是直接挤掉别人,夺了他们的位置。
第二种明显更加现实,也更快速。
借着占田一案,皇帝在朝中要大查各个世家贪污腐败之事,任命崔在衡负责此事,顺带将官员违法乱纪的事查一查。
太尉不反对,可连楚相也不反对。
这摆明了就是在给崔在衡开路,哪个世家是全然干净的,天下就没有不黑的乌鸦。
崔在衡下手的对象也极有门道,大世家不挑,就挑那些弱势的中等世家和那些小世家。
楚相的默认,让他们这些靠着楚家的中小世家遭了殃。本就指望着楚家手缝中漏出的那点肉,但楚相却任由崔在衡侵占了他们的利益。
这让他们情何以堪,参与了党派,不仅没吃到肉,连面前摆放的肉汤都收了,楚相也未给个交代,这如何平得了人心。
说实话,严宽济也不明白楚相在想什么,楚相做出这个决定前,曾邀请严宽济到府中畅谈,严宽济便发问,为何要这么做,但楚相并未给出解释,反而预料到这些人定会生乱,让他帮忙应付一下。
果真如此,这几日楚相上完朝,回了家中,便闭门不再见客,于是这些人便寻到自己面前来了。
严宽济瞧不上这些贴着大世家才能过活的人,这些人不过是些吸血的蚂蟥,平日里无事时表忠心,有事时一个都见不着,有了他们和没了他们,差别也不大。但楚相让他帮忙应付,也只能好声好气地说些什么。
严宽济打了好大一圈太极,从自己跟随楚相的不易,再说到宦海起伏,总是正常,最后总结楚相心中有数,对他们的损失和贡献都记在心中。
底下众人见严宽济说了半天,跟没说一样,心中失望。但中书令愿意给他们打哈哈,他们还敢言出个一二三?
都非官场新手,瞧着严宽济的态度便知晓此事是不能解决了。
王仁川心中失望,提出告辞。
严宽济对他极力挽留,拿出了上好的银毫,叫王仁川莫要心急,邀众人共饮。
他们自然推拒不得,坐在严府如坐针毡地喝了一会儿茶,这才离去。
临行前,严宽仁还要仆人给众人分发银毫。
王仁川拎着那袋子银毫,只觉脑子发晕,走出严府时打了个趔趄,好在有侍从扶着没有跌跤。
事情没有解决,这些个跟着王仁川来的人围在他身前,询问王仁川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王家与他们不一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平日里也颇受楚相看重。亲弟为了表忠心,当了靶子被贬谪,对于还在上升的王家而言无异是个极大的打击。因着王仁寿,崔在衡重点针对王家,王家失官位者不在少数,受损最为严重。
上面的大人物能大而化之,王仁川可不能。
王仁川实在没有力气再应付他们,今日这茶可是要命的茶,这茶堵了他的嘴,还浇灭了他的心火。
这些人打着的主意,王仁川当然知晓,他也有自己的心思,找这么多人来也是指望着给严宽济施加些压力。
显然,他的心思打了水漂。
他知道这严宽济没什么己见,就是当年命好,跟对了人,只跟着楚相就成了事,不比楚相精明足智。本想从他口中探听消息,却不想他真本事没有,甩锅敷衍的手段倒是炉火纯青。
王仁川只觉绝望,王氏除了他们哥俩在朝中就没什么要职,楚相虽允诺让他升官,但那都未成定数,更何况,王氏如今被崔在衡针对得只差分崩离析了。
若是王氏倒了,现在同他一起,一口一个王大人的同袍们,只怕是迫不及待地要从王氏分一杯羹。等到楚相反应过来时,看到几乎一无所有的王氏,又能给王氏多少,一个家族败落何等简单,想要再重新聚拢,谈何容易?
莫非真的就只能坐以待毙?等着楚相的补偿?
其余人见王仁川这般态度,也只能暂时作罢。
王仁川正要乘轿离开,却被一位满面菜色的官员叫住,“王大人!”
王仁川回身,目光微凝,“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