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涯深神色诧异。
上官逢唇角微勾,道:“怎么?你舍不得?放心吧,就算我有心传授,昆仑的《玉京天书》与你沧海的《玄都秘要》完全是霄壤之别。昆仑首重修道求真,你沧海的武功阴狠霸道,若要她强行修炼恐怕就是函矢相击,有走火入魔之危,如此,岂非误人子弟?”
季涯深听她居然在和自己玩笑,一时倒有些难以适从,他讪讪笑道:“仙子高见,季某感激不尽。”
忽听谷中传来咆哮怒吼,其声足可震天撼地。白鳞金蛟在湖中绕桑盘桓,翻游腾跃,搅起惊涛骇浪,不时直冲穹顶,仰天长啸,表现的甚是狂躁。
季涯深抬眼望向这谷顶天穹,天空之上阴云蔽日,深沉可怖。他正色道:“这孽障化龙在即,因此狂躁不安。你昆仑玉京素行修真问道,但求羽化登仙,以逢姑娘所见,此物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上官逢轻摇螓首,道:“而今灵源枯绝天梯早断,世间虽有修真之道,却无登仙之路。长生不老,问道寻仙已是虚无缥缈的幻想传说,万千年来再无仙人真迹?我昆仑千年以来惊才绝艳者有之,潜心问道者更是多不胜数。虽则最后都成冠绝当世的绝顶宗师,可真能白日飞仙的却一人也无。即使是四百年前的先代祖师,号称昆仑千年一人的静公,也未曾真有人亲见他渡劫飞升,成仙之说,未能尽信。我之所见与季先生相同,此道十死无生。”
季涯深道:“我以为贵派皆对先祖登仙之说深信不疑,想不到逢姑娘所见这般通透。你如此亵渎先贤,就不怕毁你昆仑道心吗?就算你是玉京选中的下任主人,那群顽固不化的长老们也未必能饶你吧?不过,逢姑娘无故失踪八年,只怕如今昆仑之上早已另奉新主。”
上官逢不以为意,淡然道:“无妨,修道之人本就清心寡欲,功名利禄又有何惜?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就问你,既然你认为神玉之主已现,那这水玉‘归藏’,你还要取吗?”
季涯深思虑半晌,故意含糊其辞道:“既是天意,季某自当顺天而行。至于那孽障,且看造化如何吧?”
上官逢听出他话中之意,为他这厚颜无耻冷笑出声。
“季尊主好算计啊。你的意思是,‘归藏’你要,那孩子你也要收入沧海?还真是左右逢源,万无一失的好计策。既然如此,事情就没有任何改变,上官愿奉陪到底。”
风剑心在上官逢的“仙居洞府”安养休息,在服过龙涎和玉京灵药这般天材地宝后,伤势已经开始以非人的速度好转。正常人伤筋断骨莫说恢复如常,就是想要重新落地行走都要百日功夫,而在如此神奇的灵药蕴养下,只需三四日时间,风剑心就已经能够勉强活动。
上官逢与季涯深这些时日以来,常来探顾,尤其是上官逢,这般仙子似的人物,居然每次都会给她做来鱼汤。幽谷湖底的湖鱼异常肥硕鲜美,有助她恢复体能,疗愈伤势。不过风剑心注意到,逢姑姑好像只会做鱼汤,因为至今她还没有尝过除此以外的其他菜式。起初她还道是谷中资源匮乏,直至某日季涯深居然从哪里打来整头狍鹿做起烧烤。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季伯伯和逢姑姑待她宽厚友善,风剑心待他们已如前辈师长那般敬重仰慕。
上官逢虽然性情冷淡,沉默少言,心里却真诚纯挚,季涯深虽称凶名昭著,威震武林,对她却照顾有加,颇有长辈风范。风剑心就是这样的性情,别人对她三分好,她就恨不能为对方掏心掏肺,感激不尽。不过现在她身无长物,就只能默默将这份恩情放在心里,伯伯和姑姑的称呼也叫的格外亲切。
她原先以为他们深居此地,与世隔绝,是想做一对逍遥世外的神仙眷侣。直到后来,她走出洞外,见到对岸的木屋才知道那里是季涯深的居所,而自己鸠占鹊巢的这些天,上官逢就睡在崖壁那棵横生的老树时,就不由心生愧疚和不忍。
寥寥数语,不足以感恩致歉,正好今日伤势初愈,风剑心清早起来,就决定索性借用厨房,为季伯伯和逢姑姑烹制食物。
想当然耳的,上官逢身为世外仙隐,昆仑玉京的传人,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且修道之人口腹之欲淡薄,烹煮食物的方法当然避繁就简,虽然能勉强入口,也仅仅是裹腹而已。季涯深就更不必说,他是沧海的尊主,雄踞外海,势盖中原,身份地位何等尊崇?更不擅精庖厨之艺,食物多以烤制为主,简单粗暴,但求便捷。
风剑心从十岁起就经常跑去天枢峰的后厨,天枢峰的厨房每日烹饪的饭食要供给全峰近千名弟子,甚至是剑圣那两位老祖宗。菜式采学九州四海,滋味包含苦辣酸甜,风剑心在那里向各位大厨偷师学艺三年,她本身在这方面极具天赋,兼之勤奋刻苦,早已能将他们的手艺模仿出七八成火候,有些菜式甚至青出于蓝。就连洛清依都曾经赞叹过,她在厨艺上的天赋可比武功要高出太多太多。
因而在季涯深厨房的初次料理,风剑心就以一道红烧鲤鱼,一道蜂蜜鹿腿和一道素缹菌汤,轻而易举的惊艳了季涯深和上官逢,成功俘获他们的胃,对她那是越看越是顺眼。
吃饱喝足过后,风剑心小心的将心里某个疑问提说出来。上官逢住在她的“仙居洞府”,天然而就,可季涯深的木屋绝不可能是天然搭造的。木屋虽小,内里五脏俱全,不但有处厨房,里面的锅碗瓢盆,陶瓷器皿,甚至是烹饪使用的调味香料都是一应俱全。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还有这些天她盖过的锦被床褥,伯伯和姑姑换洗的衣裳,风剑心甚至还在厨房简陋的地窖里发现了数坛好酒。这里也没看到种植有高粱米麦,可吃的五谷杂粮和酿造的美酒却是样样不缺。
风剑心问到此处,季涯深一时面色尴尬,显得有些难以应对。要知道当年魔君纵横武林,败尽正邪两道各派英豪,即使是面对暗尊和剑圣这样的绝顶强者都未有过如此失态,而如今面对风剑心的提问,居然会露出为难之色。甚至抬眼望天,故作深沉的抚琴抒怀之态。上官逢虽然神情依旧淡漠,但也没能回答她的问题,索性默然背过身去,纵身跃上柳梢,开始吹奏玉箫,俨然是仙子风范。
风剑心顿觉汗颜。想来这幽谷定然不是没有出路,而他们这二位武功绝顶的魔君和剑仙,威名震烁整座武林的盖世英豪,怕是免不得作出些“妙手空空,有借无还”之事……
唉……
风剑心不禁微微长叹,暗道:原来就是再通天彻地的绝世高手,也免不了衣食住行的俗事……不过,这也从而验证了风剑心的想法。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受困此地不能出去,而是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羁留此处。
她的心里蓦然燃起希望。
是的,她想出去,她想回到师姐的身边,就算不能常伴左右,她也希望得到她无恙的消息。
空谷幽幽,时日悄然无声的过去。
这日,上官逢在洞府冥思,季涯深在木屋休息,风剑心便自觉的收走他们的衣物分装两盆,再捡取些许皂角就到湖边浣洗。这些时日以来,风剑心已经成为侍候他们衣食的侍女。不过风剑心从前服侍洛清依早已习惯,现在要她游手好闲,空虚度日还真有些难以适从。况且季前辈和逢姑姑对她有救命之恩,这点小事实在算不得什么。
洗着洗着,小姑娘望着湖边自己的倒影,却忍不住眼泪巴巴的开始往下掉。不知道多少次,她越发的想念她的师姐来。
不知道后来师姐是不是平安无恙?
我不在她身边,是谁给她洗衣做饭,服侍她沐浴更衣呢?
也不知道,大师姐现在身体好些没有?
有没有好好的照顾自己啊?
还有,她和纪师叔,是不是就要成亲……
在幽谷的这些时日里,她总是忍不住去想这些有的没的,思念就如藤蔓般疯长,她再也控制不住“归乡”的心情。她想着再过几日吧,等到她伤势好转,就去向伯伯和姑姑辞行,离开幽谷,然后就马不停蹄的,回到她的身边去。
她正蹲在湖边的石岸发怔,面前的湖底开始咕咚咕咚冒泡,随即掀起大浪,巨兽忽然从湖底窜出脑袋来。
那物眼如铜灯,鱼面鳄吻。就是脑袋都有风剑心两个身子那么大,此时瞪着金黄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浪花溅透风剑心的半截身体,她直接惊得跌坐在潮湿的石岸上。回过神来,小姑娘扁着嘴站起来,气恼道:“啊!白灵,你又来吓我!”
而后忽然察觉什么似的,急忙自己给自己捂住嘴巴,左右顾盼,压着声音道,“嘘嘘嘘,小声小声。要是让伯伯和姑姑知道,肯定又要来打你。”
她可是亲眼见过的,二人一蛟大打出手的场面。堪称翻江倒海,毁天灭地,简直是天地泣,鬼神哭。风剑心就连在梦里想起来都瑟瑟发抖。
上官逢告诉过她,当初若不是金蛟以龙涎为她续命,她绝熬不到能来这深谷的时候。算起来,这白鳞金蛟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而她和季涯深也是因为这头金蛟才会留在这里八年。
至于个中缘由,她和季涯深都没有说。
但是就看季伯伯和白灵战斗的模样,风剑心就是再笨,也不会觉得伯伯会想跟白灵做朋友。
虽然季前辈和金蛟水火不容,可却和风剑心意外的亲近。
那日,风剑心正对着深湖向水中灵兽道谢,白鳞金蛟忽然从湖底窜出来湖面。当时蛟龙张着血盆巨吻,风剑心骇得心惊胆战,登时即尖叫起来。季涯深本来就要出手,是上官逢将他拦住,示意金蛟绝对不会伤害她的性命。结果,怔在原地闭着眼睛的风剑心恍惚感觉到被什么湿黏的,温热的活物舔舐着脸颊,战战兢兢睁开眼睛的她,最后发现那是白鳞金蛟的舌头在舔着她的脸。
初时小姑娘还有些顾忌,见这灵兽似乎并无害人之心,反而像是有讨好她的意思,就这么一来二去的,风剑心居然和这头金蛟混熟起来。不过被粗粝的舌头舔舐脑袋的感觉确实不太舒服,风剑心回想起豪绅富户调教猫犬的模样,依样画葫芦的尝试着抚摸它的脑袋,有时也会准许金蛟在被摸头的时候舔舐自己的手心,最后索性给它改掉称呼,唤它“白灵”。
少女与灵兽之间的相处出乎意料的其乐融融。风剑心时而会悄悄的骑在白灵的背脊,抓着它金色的鬣毛,乘着它在湖中腾跃潜游。那头在巫山兴风作浪,翻江倒海的蛟龙在她这里却好像乖巧顺从的小狗似的,异常的温驯。就连季涯深和上官逢瞧见,也是不禁啧啧称奇。
幽谷此间动静不小,哪里真能瞒得过这两位绝世高手的眼睛?
季涯深望向上官逢,道:“季某有心谋宝害命,与这孽障可以说是势不两立。此物之凶恶狂暴,世间无有其右。可我就算了,毕竟与它水火不容,但是逢姑娘在此护佑它八年有余,也从不见它与你如此亲密。这小姑娘来此短短数日,何为能得它亲睐至此?”
上官逢略微思量,道:“此物修行数百年,早已通晓俗性,洞察心机。我之所以护佑它,不过是不能让‘归藏’落你沧海之手而已。或是,即使是我,对神玉也无法真正做到无欲无求。既然所行皆有目的,就不能算是纯粹无垢。这小姑娘对此却真是不知就里,真心与它交好,也许就是因此,与众不同吧?”
当然,还有另外的可能,那就是风剑心确实就是神玉选中的,新的容器。
在这点上,季涯深和上官逢都默契的心照不宣。
“逢姑娘所言极是。”季涯深再度抬眼仰望天穹。天空浓云密布,遮天蔽日,云间裂隙隐有七色霞光照映,让这方天地越发压抑而神秘起来。
季涯深凝眉叹道:“看来,不出三日,一切就要尘埃落定了吧?”
上官逢忽然问起别的事来。
“那日你曾说过要收她为徒,传她武艺,缘何至今没见动静?”
季涯深目光悠远,望向正与金蛟嬉戏的少女,若有所思。
等到风剑心与金蛟道完别,正要继续浣洗衣物,季涯深就在这时出声唤道:“风小友稍住。请跟我来,随季某进屋。”
风剑心还以为是她和金蛟嬉戏让他不喜,登时心生忐忑,慌忙望向上官逢求助。见逢姑姑对她颔首,风剑心稍微安心,将衣物放进盆里,紧跟其后。
季涯深的木屋在湖东。魔君武功高强,轻功绝顶,纵身起跃,只需足尖轻点,就能横渡超过二十丈的距离,飘逸潇洒的落到东岸。以她的轻功,若想东施效颦,恐怕还跳不到三丈就要一头栽进湖里,贻笑大方。她想追,要么就从湖边的石道绕路,要么就只能求金蛟帮忙乘她过去。
正在她犹疑无措之时,上官逢忽然走到她身后,右手抓住她的腰带,轻声提醒道:“别张嘴,当心咬着舌头。”
说罢,将她整个人提起,左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