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剑心十七年来,从未有过如此窘迫难堪过。
那日大厦将倾,正值危急存亡之际,当是临危受命,仗剑而出,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丰功伟绩足以扬名立万,如今听那堂下老先生端的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将那日的情形说得真是精彩纷呈,险象连连,引得各位看官是声声惊叹,阵阵高呼。
就连洛清依也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当真使她无地自容,直恨不能双掌掩面,以头抢地。
洛清依见她面红耳赤,眼角潮湿,牵过她的手腕柔声安抚,只是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一抹促狭的笑意,令风剑心非但无法平静反而更加的坐立难安。
也幸亏那话本识趣,将洛清依受制的一节一笔带过,未将她当时被羞辱的情形表述出来,否则现在饶是她也无法如此心平气和。
风剑心如坐针毡,几次想早起身离席都被洛清依捉住。允天游略听两段,听到的全是赞风剑心如何风姿卓然,如何神女下凡的,一时兴致缺缺。
当日风剑心一人一剑独挑邪道七宗,可谓技惊四座,大出风头,而他身中软筋散奇毒,并无甚出众之处,因而满脸悻悻之色坐到纪飘萍那桌去。若虚剑客颇有君子儒风,信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礼仪,见四位姑娘亲近,知情识趣坐到另外的座位。
就听那说书先生抑扬顿挫道:“说那黄风老妖,挟持住剑宗的洛姑娘与那白衣女对峙而立,要迫剑宗两位剑圣就范,要说这黄风老妖他是何许人也?”语音略顿,忽然激昂道:“嘿嘿!说起这个魔头!那是江湖武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呐!这老妖远居西北黑沙漠,号称黄风老祖,乃是西北绝境流魂谷的主人,也是沙漠中万千马贼悍匪的大首领!”
“据说这个老贼,生得青面獠牙,鹰鼻细眼,相貌丑陋且品性乖张,横行跋扈又作恶多端!此贼为祸西北多年,劫物杀人,欺男霸女,那是无恶不作,无所不为!夺三山,劫五寨,屠尽西河十八庄,这哪桩哪件不是丧尽天良?哪件哪桩不是穷凶极恶?在西域边城,要说起这黄风老祖的恶名,能止小儿夜啼也不为过。这茫茫大荒,除那西荒城的真理教一言九鼎,便是黑沙漠的流魂谷最举足轻重!”
“流魂谷又是何地?诸位看官既然久在江湖,比起小老儿只明白不糊涂,这有言道是:黑风起处阴曹渡,黄沙吹尽鬼枭哭!流魂谷藏污纳垢,恶凶横行,名列邪道十三门,更是江湖邪道四大死地之一,诸君岂不闻:黄泉魂断,忘川不归,宁渡阴曹,不入九幽?这禁地之险,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听到此处,风剑心道:“黄泉忘川?阴曹九幽?这说的是哪里?这世上难道真有阴曹地府?”
雁妃晚向她解释道:“这邪道当中有四大禁地,俱在邪道十三门之中。指的就是南疆药师城的黄泉路,映苏琼楼的忘川,阴曹地府指的是流魂谷的黑沙漠,最后,也是最险的就是九幽秘海的魔域!相传俱是有进无出,有死无生之地。”
老先生续道:“黄风老祖嗜杀成性,恶贯满盈,江湖中多少豪侠义士恨不能手刃此贼,将他碎尸万段,食肉寝皮!奈何一来黑沙漠极险极恶,有去无回;二来黄风老怪武功极高,内力绝深,乃是邪道当中赫赫有名的高手!相传他二十年前就已步入后天圆满的出神入化境界,距离突破到先天之境也不过是一步之遥。此人一支噬魂蚀骨绿火玄杖招式诡秘莫测,见之使人胆寒。而他玄阴六绝手的功夫更是阴狠毒辣,登峰造极,死在他手里的正道高手不计其数,是以西北武林对其皆是闻风丧胆,却也无计可施!”
“想当年名动西北的关镇岳大侠单刀伏四鬼,千里挑八关,那是何等的威风?就因得罪这个老魔,就遭此贼杀家灭门,关家二十三口男丁尽被被剥皮拆骨,而关大侠的那对双生女儿还不到及笄,就被此贼淫辱身亡,当真是悲哉痛哉!”
说到此处,堂中群雄面有悲愤之色。
“然而今日总算是苍天开眼,这厮恶贯满盈,该当他授首伏诛!纵横西北多年的黄风老怪,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素来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今日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一声醒木惊起,那说书人将那日情形说得如身临其境,天花乱坠。
雁妃晚和洛清依等人虽然当日亲眼所见,如今听来竟也觉得这老先生说的比自己当日所见还要更加惊险,更加神奇。
其中当然有不少辞藻修饰,润色加工,却直将一位身怀江湖公义,无惧邪道群凶的女侠说的跃然形象。
别说是风剑心本人,就是洛清依也觉得那位老先生口中的威凛女侠和眼前的这名娇柔美丽的少女格格不入。
风剑心气质清雅,性情娴静从容,是断然骂不出“老贼!速速受死!”这种话的,“今日但有我在,容不得尔等动我剑宗分毫!”这种正义凛然的言辞也和她本人相去甚远。
因此任凭堂中说得高潮迭起,情绪激昂,洛清依却渐渐的感到兴致索然。他们所描述的,他们想听的,都不过是在满足他们臆测和幻想的某种形象,而绝不是现在她正牵着手的小师妹。
风剑心望着她的眼眸瑰光柔丽,是这世间最温柔的人。她的心儿,就该是这样,“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的模样才是。
“黄风老祖双掌齐出,登时激荡起阵阵阴风。这阵势犹如修罗厉啸,百鬼夜哭,掌风未至,那阴冷的罡气喷薄而出,足以令人不寒而栗!这正是黄风老祖生平绝技,玄阴六绝手!这鬼手施来端的是勾魂夺魄,摧心断肠!”
“但见那白衣女郎却是不急不缓,无惊无惧,若无其事抬起纤纤玉手,一掌迎将上去!那黄风老儿浸淫这项阴邪功夫已有数十载的光阴,死在他这双手下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区区黄毛小儿竟也敢不自量力硬接他这对铁掌?”
“老祖胜券在握,那瞧不见面目的斗篷底下,阴恻恻的细眼弯弯,露出得逞的笑容,嘿嘿!好丫头!你这是要找死!”
“谁知这两掌接实,凭空惊起滚雷般的巨响,直将那天枢大殿也震得抖了三抖,这一掌好大的威力,竟将场外观战的邪道宵小都吹飞出去!正道群雄自觉合眼,不忍看到那俏生生的姑娘被那老魔拍成肉泥。”
“没成想,一声惨呼惊起,就见那黄风老祖,嘿嘿!当时就倒跌出去,口吐着三尺血箭,径直撞在他那些流魂谷的徒子徒孙身上,将那些个小魔头都撞得七零八落!等到小魔们将他搀起,但见他胳膊的骨头都刺到肩后,前胸的肋骨都穿过背心,露出里面惨白的骨头!真是骇人。再等到流魂谷的魔子魔孙摘掉那老魔的兜帽……嘿!你们猜怎么着?”
“那横行霸道,作恶多端,罪该万死的老魔,嘿嘿!那张狰狞丑陋的青面是两眼暴突,七窍流血,早已一命呜呼恐!邪道群贼一见这老魔惨不可言的死相,当时那真是吓的三魂不在,七魄离体,差点就要肝胆俱裂!”
“好!”
“一代老魔纵横西荒,岂知多行不义必自毙?大漠贼王也敢到我中原武林嚣张跋扈?终究是自食恶果,命丧黄泉!这正是:从来天运总循环,报应昭彰善恶间。信是冥冥原有主,人生何必用机关!”
一语罢,醒木拍响,台下鼓掌高呼,连连喝彩。
“好!”
“作恶多端,自取灭亡!”
“西荒老魔,敢欺我中原武林无人乎!”
“哈哈哈!活得跋扈,死得窝囊!痛快痛快!黄风老贼罪无可逭,当有此报!”
观众听得尽兴,俱都拍手称快。一时间,群情激烈,在座众人豪气干云。
此时,忽听一道粗犷的人声喝道:“且慢!”
说书先生老石头微感讶异,循声望去。就见到台下有个衣装豪迈,袒露胸膛的魁梧壮汉站起身来,显然来者不善。
老先生见多识广,仍是面带笑容,“这位爷,您有何指教啊?”
那壮汉见此时满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不禁有些得意,“听说你是这五县八乡最好的说书人?老子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那老先生也不着恼,堂中诸位都是他衣食父母,轻易不敢得罪,他还和颜悦色道:“这个名号,老石担当不起。小老儿不过是会些胡编滥造的口艺,讨各位看官赏脸一笑,混口饭吃就是,说不得好,说不得好。”
不管这是不是老先生的谦辞,魁梧莽汉立时趾高气昂,得寸进尺道,“我看你确实瞎编滥造!你说那黄风老祖如何如何广大神通,如何如何有本事,说他是邪道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既然如此,怎么会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姑娘打败?要么是那小老儿徒有虚名,要么就是那小姑娘使出什么不入流的手段,趁人不备,胜之不武!”
洛清依听得玉靥微寒,目光冷峻的盯着堂中大放厥词的男人。若是说她也就罢了,但她的小师妹却容不得旁人半点诋毁!
老先生仍是不急不恼,笑道:“大爷此言差矣,那位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击杀黄风老祖,凭的那是真正的好本事,当时七星顶上的群雄和剑宗弟子都能作证……”说着他环顾四座,朗声道:“在座的各位好汉想必都是为听她的故事来的。小老儿也不怕在这里说个实话。当今武林,天衣风剑心之名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凭她七星顶一役,单掌毙黄风,一剑败七魔。退七宗在危困之时,救正道于水火之中,这是足以载入武林正史的功勋和战绩。天衣锋芒之锐,声望之高,现今武林无人能出其右!这是众人皆知之事,岂是小老儿胡编滥造?纵有粉饰,也无伤大雅吧?”
那壮汉道:“不过都是些江湖传闻,实不可信,我看哪,也是夸大其词,以讹传讹,你当时都没在场,这话本想来也是道听途说的吧?”
老先生抚须展扇,呵呵笑道:“剑宗风云际会,遍邀天下豪杰,与会者无一不是当世英雄,小老儿不过是个破落的说书人,哪有赴会的资格?”
那汉子登时洋洋得意起来,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谁知道老石忽然微微一笑,“小老儿无才,但老朽的一位朋友却有幸参与盛会,这桩桩件件俱是他亲眼所见,亲口所述。”
他这话一出,台下登时喧然惊奇。
正如他所说,能有资格赴会而又能受邀到天枢峰祝寿的无一不是江湖中的豪杰名士,武林世家,毫不夸张的说,这些人不是一方巨擘便是当代豪侠,单单一个拎出来,其声望武功只怕他们在座的诸位加起来也够不上!
一念及此,满座看官俱都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区区一个说书的老先生竟还能认识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倘若如此,这个人就不是他们轻易能得罪得起的了,那粗犷赖汉若想在这里发难,只怕还要掂量掂量。
果然那好汉登时色变,暗暗懊悔。
这时又听别人讲起,“大兄弟是初入江湖吧?老石头先生说得半点没错,在座的大家伙儿谁不知道?如今江湖上最炙手可热,风头最劲的就是这位天衣风剑心风姑娘!”
“没错!她在江湖早已声名大噪,如雷贯耳。现在她的事迹传的是玄乎其玄,在下一路走来也听过不下数十个话本,今日恰逢此地,又忍不住再听一回,石老先生的见闻确实与众不同。”
“传说她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已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神通!邪道七宗那是何等嚣张跋扈?七星顶上照样被她按着打,就跟打儿子似的!那七八个魔头素来横行霸道,威震一方,在她手下竟毫无还手之力,哈哈哈哈!当真是大快人心呐!”
“去去去!人家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呢,谁会想要那么大的儿子?”
场中即时哄堂大笑。
“我听说她是剑圣的关门弟子,剑宗最得意的传人。”
“听说她的武功远远在诸门各派的掌门之上,更有人说,这姑娘武功之高,早已是先天境界的大高手,论修为,未必就在四绝之下!”
“我的乖乖啊,她,她她就是从娘胎里练武,也没有这般厉害吧?老子练了三十年,也才勉强算小有名气啊。”
“嘿嘿,恕我直言,论资质讲师门都有差距,老哥还是不要比较的好,握听说禅宗方丈未了禅师和太玄掌教的玄宗真人都对她赞不绝口,当时有评为证。”
“什么评论?”
众人纷纷奇道。
那人神秘笑道,“说是:天纵之才,千年一人。就连禅宗太玄对她也是推崇备至,赞誉有加,那位姑娘的资质可见确实非同凡响。”
“嘿嘿,邪道七宗这次围攻七星顶,不想却让剑宗露出这个底细,原以为剑宗日渐式微,后继无人,现在看来,往后二三十年有此人坐镇,西南的地界还是要以剑宗为尊啊。清源流的华掌门怕是没什么机会咯。”
堂中兴高采烈的议论纷纷,字字句句都是对这位“天衣”的推崇和没能亲眼见面的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