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古侧首,淡淡道:“平素你从不爱同我聊这些无关紧要之话,莫非对我起了怜悯之心?”
“怜悯最为傲慢。”林唯昭颔首,缓缓道,“你我之间,并无不同,我待你,只以平常之心。”
紧蹙的眉头渐渐展开,方笑古勾起唇角,柔声道:“如何平常。”
“我叫林唯昭。”林唯昭昂首,双目不清却泛着幽幽光点,“你叫什么?”
“我叫许文蔚。”方笑古弯起眉眼,双眸清明地凝视着眼前人,重复道,“许文蔚,君子豹变,其文蔚也。但我希望你仍唤我方笑古。”
“文蔚。”林唯昭若有所思,喃喃道,“江湖人不爱舞文弄墨,你却偏爱吟诗作对,也擅笔墨,可仿笔迹。缘是因你本就是读书人。”
“平素读的是四书五经,论的是经世伟略,但我并不喜。”方笑古自嘲一笑,摇手道,“即便是吟诗作对,也压不了平仄,不过无病呻吟。与李兄相比,全无天赋,你不用如此抬举我。”
李兄,说的是他吗,林唯昭说出心中所惑:“李家当真无后了吗?”
“你希望呢?”
不知如何回答,林唯昭陷入沉默,他希望活着,但若活着,或许只是多了个痛苦的人。
“告诉你一个秘密。”说着,方笑古凑到他耳边,附耳道,“活着,但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活得很自在。”
闻言,林唯昭长舒口气,却又想起身侧之人,犹豫道:“那你……”
“林兄。”方笑古叹了口气,由衷高兴他可以关心自己,也很想同他细说,但眼下并不合适。
好不容易缓解的心情,不想再被如此沉重的话题带走,他换了轻快的语气,展颜笑道:“门外人已离开,不走吗。”
听出他故意岔开话题的意图,林唯昭轻咳一声,意识到自己可能越界了,遂道:“等你。你若好了,就走。”
方笑古不由失笑,看破不说破道:“我好了。走吧。”
说着便已经扶起林唯昭,迈步朝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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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缓缓走在漫长的长廊上,往日话语不停的方笑古,此刻却安静得吓人,竟是一路的无言。
林唯昭轻蹙眉头,忽然驻足不前。
见人停下脚步,方笑古回过神来,立刻追问:“累了。”
“有事相求,不知可否帮忙。”林唯昭缓声道。
“你且说来。”方笑古一愣,这是他难得的主动相求,本应喜悦,但如今为何却隐隐不安。
“可否替我寻根竹杖。”林唯昭试探道。
面色微变,沉了一沉,又很快恢复了笑颜,方笑古温声道:“难不成我还不如一木棍?”
“被你搀扶,自是更好。”林唯昭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第一场比试已耗了我大半精力,若再被人看到我如此模样,反是不妥。”
“明白了。”方笑古抬头,往四周看去,刚好东面有丛竹林,收回视线,引人朝旁侧的凉亭走去,“你先找个地方坐着,随我来。”
拉着人登上凉亭台阶,走到石桌旁,叮嘱道:“在石凳上坐会。”
被人扶到一旁,林唯昭摸索着,坐上石凳,待人离开,陷入沉思,方才自己是找了借口,故意分开了二人。
不自觉倒立的汗毛,让他伸手搓了搓胳膊,或许方笑古的寒毒已经发作了,却仍在硬撑,即便他说可控,自己也不能去赌。
想及于此,林唯昭先是宁心定气,调息起来,不知过了多久。
“林兄。”
闻声,林唯昭即刻回神,方笑古似乎已经归来。
未多时,便觉手中被塞了他物,摸上去,是根竹节分明的光滑杆子。
“趁手吗?”方笑古问道。
“可以。”
“那就好。”垂眸,见那竹杖被他紧紧攥着,好像得了什么稀罕宝贝一样,方笑古轻笑道,“不枉我精心打磨了一番,以防切口的倒刺伤了你。”
闻言,林唯昭颔首,缓缓致谢:“有劳,未曾想,你是如此心细之人。”
很是受用,方笑古的唇角不经意地上扬,面上也是难得一见的温柔,悄声道:“不管如何,我都松了一口气。”
“有了竹杖便可自行探路,也不必再劳烦你,你是可轻松点。”
“松口气,是因我无须担心,被你发现我最大的秘密,又要说我别有用心了。”
即便方笑古说自己是鬼怪,也不稀奇,林唯昭见怪不怪。
但这个秘密,他并不觉别有用心,只觉些许沉重,迟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也有说与不说的自由。我不会再多论此事,你且放心。”
双目沉沉地凝视着眼前人,方笑古陷入沉默,半晌后,才轻叹一声,肃穆道:“但这秘密之所以称为秘密,就是不能被人知晓。如今我的过去被你所知,我是不是应杀人灭口。”
闻言,林唯昭一如往常地平静,只道:“确实如此。不过你也知了我不少秘密,我是否也应杀人灭口。”
“你真是软硬不吃。”本想讨巧的方笑古,一点巧没讨到,不由摇了摇头,撩起衣袍下摆,无奈道,“我也歇会。”
察觉方笑古在自己旁侧坐下,林唯昭思忖片刻,缓缓伸出手,向四周探去。
“你找什么?”方笑古刚搀住他的胳膊,手便被人拿起,本以为又要被甩开了去。
却见林唯昭将自己的手展开,以双指拂过掌纹,从手掌心传来的酥麻瘙痒之感,令他心中一颤。
未多时,林唯昭松开手,摇了摇头,只说:“右手给我。”
受宠若惊的心脏,早已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方笑古乖乖照做,换了只手替过,他僵坐着,似被点了穴般地愣在了原处。
缓缓靠近,仔细端倪着眼前人,看着他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自己的心,跟着一颤一颤。
生怕一点多余的气息,就要失了这一时半会的亲昵。
摸上他脉,不过须臾,林唯昭心下稍松,又顺势将他拇指的戒指摘下,旋即松开手,转身坐正:“有劳你下山一趟,如今戒指我已收回,物归原主。”
方笑古动作一顿,愣了半晌,便又眯起双目,忽地朗声大笑起来。
“为何发笑。”林唯昭微蹙眉头。
“你既拿回了戒指,又替我把了脉,林兄这般两全其美,全不耽误,我由心佩服。”大白天做美梦,是自己犯了迷糊,但林唯昭的无心之举,多少还是太考验自己了。
方笑古摇了摇头,颓然地后仰,无奈道,“说吧,为何故意支开我。”
将戒指重新戴好,林唯昭缓缓道:“因为你身上的寒气,愈发强烈了。但好在,现下你脉象如常,并无异况。”
“是怕我再次伤了你吗。”伸了伸懒腰,方笑古并不讶异,复又回了正坐的姿势,侧首望向身侧人,缓缓道,“在小屋之时,寒毒就已发作。即便你不说,我也找了机会去调息。不过你既支开我,就应借故逃开,不该在此等待。”
“一来,落井下石之事,我做不来。”
林唯昭微微颔首,继续道,“二来,逃开又如何,若你寒毒发作,伤及别人,你是我带来此地的人,我也无法袖手旁观。”
方笑古抬眸:“可你这番试探,稍有不慎,无异于羊入虎口。”
“虽有风险,但万一你真有情况,我会立刻点了你穴道。”
“你离我如此之近,是为更好下手。”方笑古微眯双目。
“你让我心有余悸。”伸手覆上胸口仍在隐隐作痛之处,林唯昭微微停顿,轻声致歉,“不得不防。”
“是得防着。”叹了口气,自知理亏的方笑古,缓和了语气,“好在洗髓丹吸收不足半日,有助于压制,我暂时离了危险。”
“仅半颗便能如此。”林唯昭惊奇不已,虽曾听闻此物,但不知如此奇效。
“魔教的宝物,于我有益,自不必说。”方笑古微蹙眉头,沉声道,“于你而言,并非良药,只是形势所迫的选择。你现在如何了?”
“筋脉运行不畅。”林唯昭并未多言内力受损一事。
对洗髓丹的功效并不清楚,但随之而来的不适感,让自己对此药多少有些怀疑,只是不知何故,自己开不了口,无法直言去问。
方笑古道:“这种情况,等半日后,便能化解。洗髓丹是魔教的圣物,并非毒物,无须担心。”
不用自己问,人已给出答案,他确实在帮自己,林唯昭垂首,手中竹杖不由攥得紧了些。
“让你服下半颗洗髓丹,并非我本意。”深深看了眼林唯昭,方笑古柔声道,“但你坚持之下,为了你不后悔,只能如此。希望你不会责怪我。”
“不必介怀。”林唯昭颔首,自己的多疑之心,愈发频繁了,回过神来,仓促地补了句,“是我需谢你。”
面对感谢,方笑古微眯凤眼,沉默须臾,才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有时不如先下手为强。一庄之主虽有责任,但对下,万不得已之时,可弃之。”
“何为上,何为下?”林唯昭微蹙眉头。
“上者为尊,下者为卑。”
“但我非尊,你亦非卑。”
方笑古缓缓道:“少庄主为尊,是上;副庄主为卑,是下。下者,可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