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合欢巷口天桥底车水马龙,从来回疾行的人之中,难以分辨有谁正打算拐进巷里去筹备一场悲伤的白事,还是想去隔壁和鸣街预备一场欢喜的红事。
没有人专门停下来留意在粥档相视而坐的一对男女。
宋棺从商商那里听到甄先生同幼年的奀仔之间的故事,以及他是多么地羡慕他,甚至渴望变作他。
当年成功从那座炼狱中逃脱的孩童,只有奀仔一个,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他足够平凡。
“奀仔和我们其他孩童不同,但并非是因为他资质平庸,而是......他是唯一一个出生在和睦温馨的家庭的。”商商复述着甄先生曾告知她的话。
“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至少有饱饭吃,有书读,有父母痛惜,兄长爱护,尽管他脸上有难以遮掩的胎记,尽管他讲话有些口吃,但他家人并没嫌弃过他。奀仔本是那些平平凡凡、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童年的男仔一个,直到他第一次随父母去海洋公园,在那里同家人分散了,有个拐子佬想带他走,被他逃脱了,但也在街上流浪了几日,直至遇到Sister Mae。”
“对于那个年纪的孩童来讲,同Father相比,Sister Mae看来更像是一位值得信赖的成年人,友爱的女性。”
“他没想到Mae带他去的庇佑所是那样的地方......孩童以为的世界有多天真美好,隐藏在暗处、随时准备伸手扑向他们的现实就有多深不可测。”商商犹记得甄先生当时是这样说的。
“在Father眼中奀仔却是个完完全全的异类,他觉得奀仔的个性更难被控制、被驯化,是因为他不够精灵,但实情是,奀仔在温室里待过,他比我们更敏捷地察觉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善,什么是恶。所以他总是反抗、拂逆,一次次地打乱Father对他的调教计划。”
“他也从来不像我们那么好收买,一粒糖、一块饼、五分钟的玩乐时间,对于我们来讲都是恩赐,但奀仔从来不买账,过去的家庭给他的爱实在太多了,令他变得骄傲,从来不肯屈服于Father。”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想成为他,不止一次我想过,如果我也出生在他那样的家庭,或者是否我的境遇也会截然不同。”
“奀仔逃脱的那天,其实并没有那么困难,正如我之前同你和徐叙讲的那样,他就是自己光明正大从庇佑所的大门走出去的,当时其他孩童都被带进了紧闭室,除了我和奀仔。”
“Father认为是奀仔不配接受他那套试炼,其实是因为他不想奀仔给其他人打板做样,奀仔没有那样怕他,其他孩童感知得到,而在禁闭室里Father需要给自己建立绝对的威信,是不容挑衅的,所以试过几次之后,Father就不再带奀仔去那里了。”
“而我......那天我发了高烧,本来就已经昏昏沉沉,Sister Mae怕带我进禁闭室会出事,可能会带来更大麻烦,索性叫我留在宿舍休息,她以为我在昏睡,但我太难得能有那样的自由时刻了,所以我偷偷下床,去了窗边,见到奀仔正往大门口走。”
“我喊过他,在他出门之前,那个画面对于我来讲太可怕了,我想象不出......万一他被发现,又或者是出去之后被Father再抓回来,他会有什么后果,所以......所以我喊了他......”
“你想叫他留下?”商商问过。
“可能吧......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当时我喊他到底是想说什么,提醒他?叫他别走?叫他快些走?不知道......所以我只喊了一声‘奀仔’之后就哑住了。”
“但他还是听到了,他回过头,用目光找了很久,终于发现我趴在宿舍窗边......他向我挥了挥手,好似在讲,‘拜拜啦!我要回家了!’”
“那你呢?你试过逃走吗?”商商还问过。
“有!当然有!其实就在奀仔走的那天,我也尝试过......我算着时间,知道其他人快从禁闭室回来了,我拼尽全力跑去了大门口,门没关,也没人守着,我完全可以好似奀仔那样直接走出去......”
“但是......你不敢?被抓到的后果太令人惊吓?”
“是,所以我在那个年纪,在那一天就已经明白了,有时能将人困住的,不是一道门、一道锁,而是恐惧。我既害怕庇佑所里的生活,也害怕外面的世界,我无从分辨,到底哪一个会更好生存一些,所以我站在大门口犹豫着,始终不敢迈出去。”
“奀仔离开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幻想能成为他,即便成年之后我积累了几世用不尽的财富,却始终不曾拥有他那份自由。”
宋棺听得久不作声,有关于那些孩童的故事,一次比一次令他感觉压抑。
“奀仔是在差不多九岁的年纪去世的,确实是像Father打听到的那样,他是趁暑期去游水,脚抽筋,被水淹死的,直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之前,他都是过得开心的。”
“我可用我所有财富,换他这九年时光。”甄先生这样说。
“听他这样讲,他后来被收养之后也过得不开心?”宋棺问商商。
“那对瑞士夫妇确实很有家底,但却是掩在面具之下的另外一对恶魔,他们当下一代是实验品,培养他们只为让他们继承自己的资质,沿袭他们的优良,本身他们有过一个亲生血缘,因为承受不了他们过于严苛的管教,精神崩溃了,被他们送进了护理院过度余生。”
“那即是说,他们收养迹星......不,收养甄先生,是因为看中他是个天才,有非凡的智商?”
“是。因为再培育一个亲生的太费时间了,不如直接收养一个本身就资质出色的。”
“明了,也就是,好不容易爬出一个火坑,又跌落另一个火坑。”宋棺叹了一声。
“好在,那对夫妇虽然严苛,但也确实是想培养接班人,想激发他的极限,甄先生知道如果他将来想摆脱其他所有人的控制,就唯有自己争气,让自己变得强大,所以他咬实牙关撑下来了,不但学业优异,十三岁就考上名校,还每日锻炼体质,令自己全方面强壮。”
“甄......是他本来的姓氏吧?亲生父母择的?无论是Father Joe还是后来的养父母,取给他的名字他都很厌恶,有能力之后都情愿改回原来的名字?”
“他觉得后来那些称呼都是一种耻辱,是一种烙印。‘迹星’,虽然Father自以为取自李太白的诗句,很高雅,但实际曾经害他被嘲笑过很多次,如果不用广东话读,发音稍稍不准,都会听出歧义。”
宋棺试着念,“迹星......迹星......畸......形?”
商商点点头,“呵!多讽刺!我想连Father自己都未料想到,他的一番寄望到了别人嘴里念出来却是一个笑话。”
“后来的养父母呢?取的名字也有谐音?”
“他们将原本择来唤亲生儿子的姓名用来称呼他,他本来就是替代品。”
“那其实......他原本的名字是叫什么?”
“甄朗。”
“噢......不错啊,朗朗乾坤,前景光明!”
商商不置可否,“或许他亲生父母是对他有这样的祝愿吧。”
“我原以为他去世了......”宋棺说。
“因为之前新闻上的讣告?”
“嗯。其实我认得他坐的车,之前新闻里说有位甄姓隐形富豪神秘抵港,没有记者拍到他的身影,但我记得在你铺头外面见过他的车。”
“不是没被拍到过,是被压住消息不让报出街,至于后来的讣闻,是徐叙买通稿叫媒体发布的。”
宋棺有些惊,“伪造他的死?好令Father掉以轻心,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但他明明......我意思是......他明明同我讲他患有晚期癌症,所剩的时日不多了喔!”
“这是一方面,另外......他想离奀仔更近一些。”
原来甄朗的确身患癌症有段时间了,人生最后一个愿望是令Father受到惩罚,且不仅仅是让他安安全全待在监狱那样简单,而是叫他亲身体验在那间禁闭室曾发生过的一切。
甄朗对外界‘预告’了自己的死亡,趁那段时间雇了整形医生改造了自己的容貌,令他更似成年后的奀仔。
如果奀仔没去游水,至今还在人世,或许从外形上会被认作甄朗的孖生兄弟。
“我有件事想不通......”宋棺沉吟着,“既然策划得这么深,有这样强烈的决心去报复,为什么非要通过你呢?按理他现在有钱有势,就算要买起......不对!就算要亲自‘清算’Father,都应该不难啊!”
商商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掂量,该如何表达甄朗的初衷,最后却只能问,“你试过,内心很想走,脚却始终迈不开吗?”
“没......”宋棺突然领悟了些。
“有钱有势,都抵消不了生理同心理上的痛,这些年持续折磨着甄朗的不止癌症,更多的是日复一日的噩梦、年复一年的痛恨,他已经连续很多年,每天靠服过量止痛药坚持下去。”
“哪怕只是重新踏进那间禁闭室,可能就已经耗费了他仅余的所有精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