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来甄朗去世之前已经列好遗嘱,内容十分完善,几乎考虑到方方面面,唯独是将自己放至最后。
第一,他名下所有剩余资产,悉数拨入已经成立多年的基金会。基金设置的宗旨是资助几间香港和美国的大学,鼓励学生培育同做科研;
第二,他已委托合作多年的律师团队往后全权代理商商同徐叙的各项事务,包括诉讼,费用将由他名下的投资公司承担;
第三,他已着人成立一间民间治丧研究发展中心,专门用来筹办各类培训或交流活动,供那些丧葬行业的老行尊同刚入行的新人一齐精进业务能力;
第四,他已预备一组专业人士,可帮当年有子女在Father Joe那间庇佑所居住过的父母寻回当年失散的孩童,同时附有三十几份详细档案,记录有至今仍在生的那些孩童所有的经历同近况;
这些年来,他其实从未停止过对当年那些院童的追寻,以不打扰他们生活的隐秘方式将他们的轨迹记录,如果亲生父母同那些院童双方都有意愿,他乐意构建渠道帮助一家团聚。
最后一条才是关乎他自己,他要求将自己的葬礼交由宋思禮筹办,仪式一切从简,对外界保密,除了他列好的名单上仅有的几位挚友之外,其他客人一律不作邀请,除非宋思禮认可其充分必要性。
将自己已经结束的一生中最着紧的事都写进这几页纸上,他毫无挂念地走了。
宋棺同商商从律师那里听了遗嘱内容,好久回不过神。
“他真是足智多虑,想方设法替所有人清除将来可能会遇见的障碍。”宋棺自言自语。
“是。他还担心Father Joe往后可能还会返来,我同徐叙还是有可能被起诉蓄意伤人,索性安排一队大咖律师傍住我们两个,叫我们以后行事无忧。”
“这世界真是可笑!自比是神的Father Joe将人性最恶一面施加给无辜的孩童,被折磨着长大的甄朗临死之前都还在计划为更多的人谋福祉。”
“对了,他为奀仔设计的棺木,制成了吗?”
“快了!我叫工厂日夜赶工,明天应该就可以见到成品了。”
突然又被遗嘱上的印章触动,即刻便恍然大悟,“原来也是他......”
“我之前联络奀仔父母拿他幼年的相片的时候,他们同我讲过一件很奇怪的事,其实当年奀仔出事的水域流速很快,搜寻队寻了几日都没见到奀仔的尸体。”
“那为何能肯定奀仔被水淹死?”
“因为结合当时的境况,警方同搜寻队都认定以一个九岁孩童的能力,存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父母是在奀仔出事大约半年之后收到通知的,到那时才知道原来警方怀疑出事的孩童是已经走失好几年的奀仔。”
“他父母内心已经打定输数,又不想奀仔的魂魄一直无家无主在外游荡,就专门去那片水域祭奠过,当是带奀仔回家。”
“但是从大约十年前开始,就有个不肯透露身份的人派中间人联络到他们,说愿意自雇一支搜寻队帮忙寻人。”
“寻奀仔的尸体?”商商问。
“准确来讲,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怀疑背后出钱的人是甄朗?”
“我之前是怀疑,但刚才我已经确定了,就是甄朗。”
“搜寻队本来是说,雇佣他们的人自称是奀仔幼时的朋友。但奀仔父母见这十年来背后的雇主都不计花费,不言放弃,也很好奇他的真实身份,所以向搜寻队打听过很多次,都未得知真相。不过,他们无意中见过一份文件上有雇佣人的印章,就偷偷拍了下来。”
“他们给你看过?”
“是,当我告知有人想定制一具棺木给奀仔,他们夫妻二人都怀疑又是同一个人的意思,就将印章发给我看过,当时我自然认不出,但现在对比一下,和我们手中这份遗嘱上的盖印是一模一样的。”
“那所以......甄朗临死之前也决心放弃对奀仔的搜寻了......”
律师这时插话,“实情是,甄朗先生最后一次入院接受化疗之前,就已经从搜寻队那里收到确认,奀仔当年的遗体被一位好心的渔民捞起,在他自己居住的村落附近的泥岗上为奀仔起了一座无名山坟。”
“是不是因为连最后一个夙愿都已经实现了,他才会走得那样突然?”宋棺不禁发问。
商商却答,“甄朗这一世都算是死而无憾吧。生而为人,到死的时候如果能不带遗憾,死得其所,都未尝不算是一种福分。”
宋棺去看商商,她坐在身旁,体态优雅,语调平稳,面色却看着有些凄然,于是他开始凝视这张脸,试图从上面找到她幼年时的痕迹。
当年不过只是几岁大的细佬女,早早地见识了成年人的残忍,被养母从焚化炉门外抢了回来,差一步就与这个世界仓促地告别。
成年后的她以实现死者遗志为事业,那幼年的她呢?静静地躺着等待被推进那一炉烈火的时候,心里有过什么样的挂念同祈愿呢。
商商的唤声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提醒他还要一齐去见怀安与彭小姐。
尽管已经习惯见证死亡,宋棺也还是觉得最近老天实在太着急了些,就当他们第二次踏入天水围那幢唐楼的时候,只见救护车疾疾地驶到楼下,他们忙着避让,却紧接着发现救护员抬着担架爬上去的楼层正是彭小姐居住的。
“她没有呼吸了......”怀安木然地摇摇头。
他双手垂立站在彭小姐房门口,移步的动作僵硬,似乎是受了一场惊吓,刚才彭小姐在床上一阵抽搐,伯母未来得及抱紧她,她却猛然往后挣了一下身体便彻底失去意识了。
与甄朗不同,她对这人间还有许多挂念,还等着讲述她的愿望给商商知道。
救护员担着彭小姐出去,经过商商身旁的时候,她落在担架外的手挨着商商的手腕擦过,像是完成某项交接。
怀安抬起视线看她,连讲话的声调都透露着惊恐,“......我不想嘉嘉也变成这样......”
伯母跌跌撞撞地跟下楼,只将一页手写信塞给商商。
那是彭小姐预感到自己快走,抓起纸笔写下来嘱托她的,她也想救那个名叫嘉嘉的女仔,期盼过去的未婚夫能受到教训。
看着满室狼藉,宋棺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商商却首先冷静下来,赶着出去追上伯母。
她没能将伯母完全搀扶起,经急诊医生确认女儿死亡之后,伯母一下跌去了地上。
商商斟酌着开口的时机,伯母却忽然紧紧攥住她的衣领,“你会帮她的对吗?你一定能完成她的心愿的对吗?”
“我会尽力的。”商商覆上伯母攥出青筋的手背,“但首先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可否试着冷静地答我?”
当问起彭小姐与前未婚夫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商商意外地得知,原来不过就是昨天。
“就是在这里!在这间医院!我陪蕊蕊过来复诊,刚好遇到那衰人在走廊上出现!”
“那你知道他过来做什么吗?他来看病?”
“不知......”几秒之后伯母又激动地应,“兜客!他一定是想过来兜客!”
“兜客?”
“你不知道,蕊蕊同他最开始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那衰人以前是这间医院的护工,专门帮那些经受过手术的病人做复健,蕊蕊因为治疗来医院次数多,两个人就这样识得了!”
“后来我听说那衰人因为私联女病人被医院开除了,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很反对蕊蕊同他来往,她不听,冲昏了头还坚持同他拍拖!”
“所以你怀疑他是趁工作便利接近那些家底好的女病人?”
“是!一定是!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那个叫嘉嘉的女仔,如果她也是在医院认识那衰人的,就证明我讲得对!”
“除了这件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是令你对他起疑心的?”
伯母满脸都是恨,连思索的时候都咬牙切齿,终于记起,“他好似对保险公司的规定和一些条款十分熟悉......当他知道蕊蕊买了一份大额保险之后,就经常讲起一些细节,几乎比蕊蕊还更熟悉保险上面写的内容。我提醒过蕊蕊的,但蕊蕊觉得是那衰人关心她才会主动去了解那些内容!”
“他被医院开除之后,有做过什么其他工作吗?”
“好似......好似有在一间运动中心做过临时工......哎他都不定性的,做人做事一点担待都没有!那临时工也只不过是一周去个一两日,其余大部分时候都游手好闲,还卖口乖说是想多留出时间陪蕊蕊!”
“那份保险最开始是谁决定买的?”
“是我的死鬼老公走之前买的,一是为了鼓励蕊蕊战胜病魔,二是希望她病愈之后的生活更有保障,毕竟就算康复,都需要再接受几年治疗稳定状况。”
“那当她要改受益人的时候你一定有反对过?”
“何止反对,为这事我们两母女都不知吵过几多次!她说既然本来就是留给她的钱,她愿意同另一半分享,叫我祝福他们两个!”
“是我错!”伯母又悔不当初,“如果当初我能狠下心拆散他们两个,蕊蕊就不会死!”
商商对准伯母的眼睛,“我再问你最后一条问题,当时那男人是否有将更改受益人作为同蕊蕊结婚的条件?必须要先更改才肯同她结婚?”
“没有,实际上,是他提议先订婚的。当时蕊蕊想直接去注册,他提议先订婚,说愿意多留一年时间接受我的考验,等我认可他的为人之后再正式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