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驳山群峰拥簇,绵延千里,山中有腹地,经蜿蜒山道勾勒,竟似鱼形。
路牌上面蓝底白字写着:鱼腹镇。
龙竹“咦”了一声,下车端详了那路牌几眼,眼中浮现出困惑神色。
长丰观脚下有个长丰镇,她应该是朝长丰镇的方向开的。
至于这个鱼腹镇……完全没印象。
她打开功德导航,放大地图一瞧,发现鱼腹镇和长丰镇完全是两个相反的位置。
更惨的是,她的车好像出故障了。
龙竹:“……”
她蹲下来,扯了根树枝对着轮胎戳了戳,百思不得其解。
正巧,远处有一辆小轿车摇晃过来,路过龙竹的时候,摇下驾驶座的车窗。
里边男青年朝她吹了一记口哨:“小妹妹,车子坏啦?”
见龙竹没有搭理,他又揶揄笑道:“你得把车底撬起来看啊,哥哥后备箱有千斤顶……”
话没说完,龙竹便单手扣住车尾,五指一屈,哐啷一声就将半个车身抬起。
她回过头:“这样?然后呢?”
男青年瞠目结舌,差点咬住舌头,见鬼一样猛踩油门飞驰而去。
龙竹越发困惑,但四下荒无人烟,她又不想走到镇上去,也只有让刚刚那人载她一程了。
她从后座拎出拖把,在黄土路上拦腰划出一条线,尔后便站到旁边等候。
不多时,那辆熟悉的车子又从道路另一端驶回。
男青年惊骇万分:“怎么又开回来了!我不是都进镇了吗!”
“搭个顺风车。”龙竹朝他笑了一下,不等对方拒绝,从容拉开车门坐进去。
男青年面色铁青,哆嗦着拉动档把。
手机叮咚跳出提示。
【代发招募:空调修理及清洗,报价90-200,地址鱼腹镇好梦宾馆,联系人杨先生。】
龙竹偏头问旁边男青年:“好梦宾馆在哪?”
对方脸色发白,磕磕绊绊回答:“你、你要去我家?我家今天满房了。”
龙竹收起手机:“走吧,我是去你家洗空调的。”
男青年:“……?”
鱼腹镇不大,主干道就一条,好梦宾馆挤在两家餐馆和发廊之间,入口也窄,恰能放得下一个登记柜台,下单的正是男青年的父亲老杨。
老杨领着龙竹来到楼梯后面,那里有道粉漆的门,是他自己住的房间。
“从前几年开始,这个空调就坏了,冷气特别足,吹一会儿就头疼。”
老杨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戴一副老花镜,头发没剩几根。
这个房间布置简单,一张双人床,一个电视柜,一张木桌子,两把藤椅。
龙竹踩在木桌上,望着眼前长方形的空调挂机,低头打开手机。
他儿子仍是魂不守舍的,低声开口:“要不别修了,换个新的吧,你快把她打发走。”
老杨不知内情,注意力一直放在龙竹身上,打趣道:“公司怎么派个这么年轻的姑娘来啊,要不让我儿子来帮帮忙。”
小杨一听,连连朝他爹使眼色。
“没事,”龙竹拿着手机:“我可以。”
与此同时手机里传来煞有介事的电子音:“三分钟,教您学会在家自己拆修空调……”
“……”
现学啊。
看完教程,她卷起袖子准备拆盖,可空调却自己开机了,叶片猛然间扇动,刺骨寒风猝不及防吹在龙竹脸上。
她皱眉眨眨眼,徒手将四角螺丝钉拔出,伸手抱住两边,稍微一用力,便轻松卸下空调外壳。
看清眼前画面的瞬间,龙竹愣了一下。
门边的老杨父子对此浑然不觉,还抱着胳膊搓了搓,叹了声:“果然还是冷,怎么会这么冷啊!”
龙竹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此刻,空调内部的狭窄空间里,正挤满了浑身惨绿的小孩,他们彼此紧挨着,蜷缩着,齐刷刷仰头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凌乱纠缠的长发像是死黑的水草,将叶片缝隙填满,气温下降了好几度,天花板上有水滴落,仿佛即将结成冰棱。
龙竹面无表情与之对视着,须臾,空调里的小孩们睁着墨色大眼,纷纷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唇边。
——“嘘。”
-
相隔不远的岔路口上,一辆银灰色面包车停在路旁。
后座上的女孩被绳子绑住手脚,仍旧昏迷未醒。
老四手里握着一枚彩色小卡片,上面正印着“好梦宾馆”的联系电话,他拨了四五次,可每回都不在服务区。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烦躁地飙了句脏话。
货在路上就死命催,到了却晾着他,不接电话,明明送上次那女大学生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老四下意识捂着胸前的老君神牌,神色晦暗不明。
自从老三失踪,刀疤几人落网,他虽然逃过一劫,却遭了上头老大怀疑,这两天好不容易来了活儿,他可不能空手而归。
既然中间人失去联络,那他就直接送进山里交货,反正都是谈好的生意,还怕一群村人赖账不成?
想到这里,老四再不纠结,直接油门一轰,朝“鱼尾村”的岔口驶去。
山道扭曲,车子摇晃。
不一会儿,便有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像是村民自己立的指示牌飞速后退。
【距离鱼尾村老君庙还有7㎞】
老君庙。
说起来,自己这块神牌就是在某个老君庙里求的。
这位老君虽不是道门正统神仙,但在民间也有许多香火信众,听闻只需要在老君像面前虔诚地拜三下,便可以请回一枚神牌,以后做任何事之前摸一摸它,冥冥之中就会得到老君庇佑。
老四对此深信不疑。
自从请回神牌后,他躲过了无数次的追缉。
没想到鱼尾村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竟然也有老君庙。
如果有时间,离开的时候不如去拜一拜,彰显一下自己的诚心。
想到这里,老四笑起来。
金乌西沉,霞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车子开进鱼尾村时,天幕已经是靛青色。
七八个手持农具的青壮年或站或蹲靠在村口,齐刷刷朝面包车望过来。
老四探头,笑着同这群人打招呼:“老乡,吃了没啊。”
这些村人也不说话,只拿黑黢黢眼珠子睃他,山中空旷,一时间竟只听得远方落下的几声粗粝嘲哳的鸦叫。
“老杨叫我来送货,”老四只好直奔主题:“你们知道送去谁家不?”
又是一阵寂静。
村人们一动不动盯着他,久到老四都觉得不对劲,背上汗毛倒立起来。
突然,领头那个抬起了胳膊。
很快,旁边人有样学样地举起手,纷纷指向同一个方向。
老四压下这股吊诡的荒诞感,他没再多留,往那道路前方而去。
鱼尾村其实就一条主路,从村头一直通往山林深处,两旁村居错落,细数起来,其实也不过十几座黛瓦灰砖的老旧村屋。
村里死气沉沉,仿佛未曾接受过现代思想的洗礼,正处于一种未开化的混沌蒙昧之中。
路上遇到带小孩出行的老妪,或是坐在门口晒鱼干的妇女,他们也用那种诡谲的目光注视着面包车,似是早有预料,不等询问便抬起手臂,默默指向前方。
老四冷不丁起了身鸡皮疙瘩。
这地方哪里都透着古怪。
他加快车速,终于来到一户院外。
下了车,老四上前把门敲得邦邦响。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鱼腥味,他深呼吸两口,气味似乎没了,但过一会儿,又隐约顺着鼻腔钻入脑中。
他不由地心烦意乱,敲门力道也加剧起来。
“吱呀”。
是门后卸下门闩的声音。
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头走出来,没等老四说明来意,便一脸了然:“进来吧。”
老四跟着进去,里边是一顶墙皮斑驳的平房,门口摆着敞口炉,上面零散杵着几支未燃完的香签。
堂屋两旁嵌缀着一副久经风吹雨打、镌刻已然模糊的桃符。
殷红字迹蜿蜒化开,譬如两只猩红眼睛,直勾勾睃着外村人,似怨似泣。
待看清门上匾额后,老四惊讶:“这里就是老君庙?”
皮肤黝黑的老头是个庙祝。
他默认地笑了笑,手里捧来一个木筒,像庙里抽签的卦盒。
老庙祝突然扯起嗓子哼唱起来,荒腔走板不成曲调,末尾手腕一抖,一枚长签落下。
他拾起来一看,笑道:“余家又有喜咯!”
笑声刺耳又瘆人,听得老四心里发毛。
他抬眼看向堂中那尊神像——老君的化身一直都是踏七彩祥云、手持长剑的英武老媪,每当参拜之际,信徒或可摸一摸老君脚下的祥云,有登天赐福之意。
案台供品下,也压着厚厚一沓黄纸,上面拿毛笔写着各种愿望。
其中以求子、求娶一类为最多。
老庙祝将长签收起来,旋身来到功德箱边,从后面开口摸出一个厚信封递给老四。
数了数,正是谈好的价格。
老四抬头,正要说什么,目光却捕捉到一丝怪异感。
刚刚的神像……是笑了一下吗?
他又瞄一眼,并无异常,而内心却惶惶不敢多待,打了个招呼便匆匆驾车离去。
等出了村口,他才松懈下来,瞥见信封两头豁了口,伸手想将它折起来放进扶手箱。
适时一阵风从车窗缝隙刮过,几张票子簌簌飞出去。
老四暗骂一声,停车捡钱。
一张两张三张……捡到第四张时他发现不对。
抬头一看,前面一路上撒着的,和自己怀里搂着的,竟然全成了白花花的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