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竹拎着折叠拖把,在掌心掂了掂。
红寸头和胡老头神色凝重地盯着面前怪异的短发女人,明明移灵阵还剩不少时间,他们还都吃了提升灵力的禁药,可在龙竹的注视下,却显得毫无底气。
这个女人,她看他们的眼神,简直就像……看待一只蝼蚁。
仿佛她什么都不用做,对付他们,只需要抬脚碾过就好了。
胡老头虽然面上不服蓝青司,却对那个手段和他姑母一样狠辣的南疆人十分忌惮。
但被龙竹这样盯猎物似的睥睨过来,他突然就觉得,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比蓝青司那堆花花绿绿的虫子更为可怕。
红寸头不信邪,将灵力提升到极致,同傀儡一起攻过去。
而胡老头留了个心眼,直接让孙儿潜入地脉,直奔竹斋棺材。
没等他的计划开展,土壤里蓦地炸出老高,泥沙土块混合着草腥气落下,盖在兜帽男半死不活的脸上。
胡老头骇然看向龙竹:“你……!”
龙竹却已经折断了两只傀儡的脖子,染着黑甲的手指正箍在红寸头颈上,寸寸使力,咯咯的断裂声清晰可闻。
“炼器师?”龙竹露出不合时宜的追忆表情:“我以前也见过一个,那傀儡能移山填海,你的比起来差远了。”
红寸头翻着眼球,不甘心地扯出一丝笑:“……要杀就杀,跟谁怀旧呢。”
龙竹眼也不眨,十分配合地掐断对方脖子。
红寸头闷哼一声,鼻血喷涌而出,瞳孔失去生气,重重倒在地上。
“还有一个人。”龙竹四下望去,已不见那胡老头的影子。
白鹤也叹了口气:“跑了。”
龙竹歪了歪头:“不追?”
白鹤也勉力弯腰,将手放在方序发顶上,轻轻注入仅剩的灵力,嗓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将死之人,不必再追。”
龙竹想起刚刚方序说的话,“啊”了一声:“那第三个人呢?”
白鹤也动作忽然一顿,手指微颤拨开一缕方序的头发。
其中竟钻出一条黑色外壳的小虫。
他呼吸滞住,指尖停在半空,几乎不敢再看上去。
龙竹目光随之往下,瞳孔骤缩,面无表情蹲下身,伸手探过去——那小道童的后脑勺上,有一个被虫子咬出的孔洞,里边不停爬出黑豆似的小虫,成群虫子隐匿在草丛间,汇聚成河,流向竹斋中……
龙竹将手上虫子捏碎,目光渐沉。
……
胡老头扛着兜帽男跌跌撞撞跑下山,肺里像塞了团火。
他屡屡回头,见那怪女人并没有追来,竟因侥幸露出几分笑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真难看啊,胡前辈。”
南疆少年从树梢跳下来,浑身银饰叮当作响:“书没到手,还扔下同伴跑了。”
胡老头死气沉沉盯着他,语气阴狠:“是我看走了眼,那女人才是唯一的变数,这趟计划是注定落空了,回家休整几年再来吧。”
“回家?”蓝青司轻笑着摇头:“我不觉得这点小事都没做好的人,有什么资格回家。”
他指尖一挑,胡老头突然捂住胸口——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你……!”胡老头跪倒在地,惊恐地看着自己手臂浮现的青色纹路:“你给我下蛊了?!”
“不是你,”蓝青司抱着手臂讥嘲道:“是你们。”
“早就觉得你不安好心,”胡老头额头青筋乍起,仿佛正极力忍受着什么:“果然……为了你少家主的名誉,要杀我们这些无名之辈灭口……”
蓝青司都懒得蹲下身看他,反倒抬起下巴,语气轻飘飘的:“知道就好。”
胡老头龇牙咧嘴,面上闪过无数表情,最后也只是看着生死不知的兜帽男,喉咙里发出“嗬嗬”几声,倒地抽搐几下,再不动了。
蓝青司拿脚踢了踢他的尸身,喃喃:“计划落空?”
他清隽冷白的面上闪过一丝兴奋之色:“那可不一定。”
他看向前方漆黑阴影,耳畔传来细细沙沙的蠕动声,仿佛有一个橡皮轮胎一路碾着枯叶缓缓滚过来。
蓝青司站在原地,笑容越发热烈,得意地看向眼前那团黑色人影。
“到手了吧。”
黑色人影像一滩随时在坍塌又重聚的流体,他从身体里掏出一本书,将它送到蓝青司手上。
蓝青司双眼熠熠生辉,放缓呼吸,盯着封皮上的“太隐仙律”四个字,迫不及待翻开。
“没错,没错,”他眼含贪婪,翻书动作越发加快:“哈哈哈,举世闻名的太隐仙律,最终还不是落到我手上。”
他将腰间竹筒掷在地上,对面黑色人影遽然“散落”了下来,借着苍白月色映照,仔细辨认下,才发觉那人影竟然是由一枚枚黑色小虫聚拢而成。
小虫散作一股细流,爬过地上胡老头死不瞑目的眼球,有序钻入那无底洞似的竹筒中。
蓝青司神色轻蔑。
至始至终就没什么所谓的同谋,那两人不过是为了取书的障眼法和垫脚石而已。
“呵,得来全不费工夫,”蓝青司自言自语:“这一趟真是收获颇丰。”
既喂饱了虫子,又得手玄门至宝。
等回去参照仙书闭关,他的修为定然大有进益,说不定就能提前成为蓝家最年轻的一代家主。
他想到此处,唇边笑容更深。
而下一秒,他蹙起眉头,警觉跃上树梢。
不对劲。
四周地面陡然间开始震动。
他收起那股轻慢态度,皱眉凝神观察,却并未找到怪异感觉的源头。
“这是怎——”话音未落,一股突兀而强烈的痛感从手掌传来,他扭头看去,只见自己扶着树干的右手竟然被碎裂如利齿的树干“吞咬”进去。
“什么东西!”
蓝青司神色遽变,忍痛抽出流血手掌,疾疾避开那“妖树”。
巫蛊师手段狠毒,人人闻之变色。
但他们多用蛊虫奇毒,杀人极快,但却没什么对环境具有破坏力的招式。
地面翻涌,树木抽动,这鬼地方竟然像是开了灵智,仿佛活了过来。
蓝青司急于逃脱,按捺住惊诧,朝山下飞掠而去。
他阴沉沉暗下决心,等他回去查清是谁暗中偷袭,一定饶不了他。
可没等他下得了山,地涌随着一阵轰隆声接踵而至,他抬眼一看,面无血色。
对面竟然有一整个小山头朝自己挤压推进过来!
山……是活的??
这不可能!
他突然想起之前见到的那个青城观的道士。
难道是青城观的五行术?
不,就算是五行术的土法,也没可能有这么大的范围和威力。
况且,他逃了这么久,连施术人的衣角都没见着!
蓝青司仓皇狼狈地在林中逃窜,时不时避开脚下活动的山石陷阱,他咬紧牙关,目眦欲裂,头一回尝到恐惧的滋味。
他自小在姑母身边长大,还从未吃过真正的苦头。
“唰!”——
眼看躲开了巨石,脚下却忽然深凹下去,泥石碎砾化为利齿,狠狠将他半个身体咬在口中。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倏地响起,转瞬又被山石吞没进腹,化为一声残息。
须臾,这场匪夷所思的海啸逐渐平息,树木归位,草地平整,一切又变回之前的样子,月光散落,静谧悠远。
刚刚的一切仿佛只是幻觉。
一只竹筒斜插在碎石缝隙间,盖子不知掉在了哪里,几条长虫小心翼翼探出头,似乎正茫然不知归处,正挥舞着足部扭身奔向自由,下一秒却被突然翻涌的泥土盖住,尔后巨石倾斜,踏踏实实地轧在上头,沉闷地轰隆了一声后,再无声息。
……
白鹤也轻轻垂下并指结印的手,重新睁开眼后,眼白的墨色消退,瞳仁也由深红色转为正常。
地面嗡鸣着,一个小土坡由远及近在白鹤也脚下翻涌开,露出一本污泥斑驳的线装书。
他弯腰捡起,拍了拍封皮上的泥沙。
尔后默然看向一旁面朝地的道童尸身,目光哀哀停留良久,抬手将灵力重新从对方头顶的孔洞灌入涤荡,直到再无黑色小虫爬出,他才收手。
两人静静在方序身边杵了会儿。
龙竹略一思忖,拿手掌盖住方序后脑勺,那孔洞须臾消失无影。
“他死了,”龙竹抬头看白鹤也:“你是不是在难过?”
白鹤也目光黯淡,不知在想什么:“是。”
龙竹迷茫:“是不是——不想笑就是难过?没有胃口就是难过?”
她低下头:“那我是不是也在难过。”
白鹤也轻声问:“魈也会在意人的生死吗?”
龙竹感受着自己掌心冰冷的温度:“不知道。”
她说:“但我更想看见他活着。”
她紧接着,似梦呓般自言自语:“想,方序活着,南淮活着,小方士活着,陈富军活着,小孟活着,一百块招待所活着,还有……”
她扭头看向白鹤也,牢牢注视着他眉间的郁郁哀色,斩钉截铁开口:“你也活着。”
真奇怪。
她为什么会突然在意人的死活。
龙竹觉得这个念头十分荒谬,但又寻摸不到缘由。
白鹤也怔怔看着她,脑海里又无端闯入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画面。
山石震撼,天地失色,阖着双目的女人躺在地上,眼部的黑色纹路被血色覆盖,她狠狠皱着眉,齿间弥漫着鲜红,男孩浑身染血,趴在旁边,哭得绝望。
“别哭了,哭得我脑仁疼。”
“好吧,真不知道你随谁了……听着,这是我最后对你的要求。”
“……活着。”
回过神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他的眼睫。
龙竹递过指尖,上面残留着一颗泪珠,居然是黑色的。
他的眼睛变回了施术的诡异状态。
“见笑了,”白鹤也闭了闭眼,恢复如常:“偶尔激动的时候,会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