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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四幕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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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城今日的黄昏格外绵长。

残阳憔悴地烧进乌云里,将大片大片的野艾蒿与马唐草洇得通红。

“姐……沙沙……别往前走了,这里信号好差。”

橙黄的天空,艳红的落日,死黑的丛林和冷绿的田埂路。女生形单影只地在这条路上走着,手中提了一个早被时代抛弃的银色收音机。

应知微抬头看天,口中默念:“紫微垣中寻生气,北斗指路辨吉凶。”目光往下,停在荒地灌木丛的某处,此地枯木勾连,鸟避虫绝,正是易结怨力的“鬼宿方”。

“阿许,你看那里。”

“什——沙沙沙,”收音机有些卡壳,还未将完整语句说完,便伴随着微弱电流声接连跳频:

“……截至收盘,建华钢材下跌1.12%,辉耀集团逆势上涨……”

“……大厦是否真的闹鬼?下面我们连线冷链物流公司的小张,听他说说……”

“……有人失踪,疑似绑架拐卖团伙流窜作案,警方提醒广大市民……沙沙沙沙……”

——“好吵。”

咔哒一声,收音机的频道指针以一种不规则的癫狂姿态开始乱跳,各个电台的只言片语被活字印刷般拼凑起来,组成了刚刚那副古怪腔调:“姐,你听到什么没有?”

应知微故作镇定,警惕四望:“应该是从地下传来的。”

屏息等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再没响起。

收音机有点害怕:“这里是不是有鬼呀?”

应知微敲了敲他的铁壳盖子:“你不就是鬼吗,鬼还怕鬼。”

对方声音快哭了:“要不咱回家吧,你偷偷跑出来捉鬼,二伯肯定又要骂你。”

应知微反倒来了脾气,她斗志昂扬地蹲下身,掌心按在地面上,念念有词:“玄冥归真,万鬼听令,道法自然,敕汝为役!”

轰隆隆——

土地撼动起来,面层的泥沙猝不及防开始坍塌,漫天砾尘翻涌,又如地龙翻身,石蛟飞坠。

待到响动停止,尘雾落地,只见那泥沙深处,竟真睡着一个人。

那人被这阵仗吵醒,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来,泥沙从她发间潺潺流下,不多时便露出真容——一个短发青年,裙子几乎被腐化得不像样了。皮肤苍白,左边刘海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右边发丝撩在鬓边,露出一只死气沉沉的圆眼睛,黑眼圈像锅底灰那般重,嘴唇青紫,实在不像活人。

“天亮了?”女鬼疲惫地打了个呵欠,面无表情坐起身来,满脸困倦迷瞪,复又失望喃喃:“睡过头啊,还以为我死了。”

她腿边挨着个破旧手包,里边东西沾满泥沙,勉强瞧出有身份证、塑料化妆镜、口红和少许硬币。

都是些上了岁数的旧物。

收音机弱弱地:“姐,她怎么没反应呢。”

方士降服役鬼的瞬间,会有一道锁链刹那显形,代表此鬼之后可受己驱使。

然而咒词都念完了,面前仍旧云淡风轻,无事发生。

应知微尤其惊愕:“不会有错啊?”

她不信邪,再次合掌,凝神聚气:“玄冥归真,万鬼听令,道法自然,敕汝为役!!”

女鬼没搭理她,皱眉低头,掰手指细数着什么:“万代永荣昌,德富安邦国……第四代是富,没数错啊,怎么还是找不着。”

末了,她才抬头,仿佛才看见面前有人一样:“你认识陈富军吗?”

应知微:“……”

谁??

对方见此,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一连唉声叹气:“难道名字不对?真麻烦。”

收音机将声量旋得低低的:“她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应知微攥着手犹豫片刻,跼蹐上前。

她深吸一口气,换了副讨好的笑脸:“那个,我会点儿简单的寻人术,需要我帮你吗?”

“女鬼”漆黑的眼珠蓦地攫住她,语气森然:“真的?”

应知微强装淡定:“是的,但我有个条件。”

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心跳如鼓: “你能不能……做我的役鬼?”

与道士不同,方士多数喜驱厉鬼,称之为“役”。

若厉鬼屈服于方士手段,会自愿折服,将方士奉为“灵主”。若灵主死去,它们也会魂飞魄散。

对鬼来说,简直是一桩黑心买卖。

应知微已经做好对方勃然大怒的应对之策,没想到“女鬼”只权衡了一秒,就无所谓地开口:“那得看你是不是能帮我。”

应知微欣然点头:“能的能的,你想干啥,不是伤天害理的我都能帮!”

“女鬼”略一思忖,以一种商量的口气:“一千多年的那种鬼,你杀得死吗?嗯也可能是两千三千年,记不太清。”

应知微笑容僵在脸上,看向对方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我连超过三百岁的鬼都没见过……”

“那还是先找人吧,还要有个能随意进出各种地方的身份,”对方露出个意料之中的表情,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打量起应知微:“你这衣服看着挺结实的,能不能给我也搞一件。”

应知微有点恍惚。

收音机里噪音不断:“姐……怎么感觉你更像役鬼呐?”

-

天边最后一丝紫红殆尽,鹤城悄然入夜。

这座繁华又颓靡的城市竭力将一切欲望透支,以至于这眼前的灯红酒绿,都显得杀气腾腾。

南区某私人会所地下停车场内,几个穿着时尚的靓丽青年正嬉笑拉扯。

“陈松聆你也是火了,”醉醺醺的同伴调侃说:“我朋友圈刷到,下午有人在辉耀大厦门口闹着要找陈富军,现在粉丝真疯狂。”

“他们连身份证上的本名都扒出来啦?”

“哈哈哈这算什么,大数据时代还有啥秘密啊……”

鹤城豪商陈荣清一手创办了辉耀集团,如今掌舵人是他的长孙陈德胤,陈松聆则是其备受宠爱的独子,前年“不务正业”去混了娱乐圈。

有人忽然望着某个方向咦了一声:“你们看那车……”

一辆破旧的银色夏利N3正缓缓泊停,车身上漆着“全能家政,上门保洁”几个大字。

司机仿佛在等待什么,没有下来的意思。

大家新奇地多瞥了几眼。

毕竟这种顶级会所一般不接散客,且为了保障客人隐私,车库也是非请勿进。

这时,收到了短信的同伴咋舌:“会所外有狗仔来蹲点了。”

陈松聆条件发射弹走手里烟头:“靠!”

他本来就因为砸钱出道、作风轻浮被喷得够呛,再来几条黑料够他经纪人忙的。

失了兴致,几人又寒暄几句,接连上了不同的车离开。

陈松聆这才摇晃着走到豪车前,顺其自然敲了敲窗,却发现本应该守在车里的司机不见人影。

拨不通电话,陈松聆咬牙在心里骂了一句。

要是从正门出去,指不定又被狗仔弄些“辉耀集团疑似破产、大少爷宿醉沦落街头当众叫车”之类的热搜。

正心烦,那辆破车却一气呵成停在陈松聆旁边。

里面的人招呼着:“上车,我载你。”

片刻后,拦车杆突然嘎吱一声抬起。

一辆小破车飞奔而出,道闸屏幕闪烁不定,许久才姗姗来迟地划过一串未能识别的问号。

-

沿街游戏厅的霓虹灯牌有节奏地闪烁着。

穿深青色斜襟道袍的青年正领着一个小道童站在推币机旁。

他歪头夹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往机器里送币,一边“嗯嗯”地敷衍电话里的人。

“……哎唷周总,这老宅邪祟的确已经驱过一回了,但不能保证不会遇上别的脏东西啊,我收的那是上一次的仪金,这次当然得再收啰……”

青年盯着摇摇欲坠的游戏币,手指在玻璃罩子上轻叩:“您这说的什么话……我相信周总也是无心之言,无量天尊原谅您。”

小道童无聊,坐高凳上吃雪糕,不经意抬眼。

南区最负盛名的不夜长街上,一辆格格不入的“全能家政”呼啸而过。

他呆了一下,立刻拿手肘去捅旁边的青年:“师叔!师叔你看呐!”

青年没理他,依旧同电话里的冤大头主顾打着太极:“……我们青城观都是正规收费,鹤城本地的更贵呢,何况您家宅子离蜀城那么远,我这还有差旅……”

“师叔!”小道童急了,揪了一把青年的袍子:“你快看!”

“行行,好嘞,看您说的,哈哈。”

青年笑着应承,一边表情不耐地扯回自己袍角,挂断手机后,盯着屏幕抱怨:“骂得真脏。”

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拍小道童脑袋:“看什么。”

“早走了,”小道童语气幽怨:“你让我盯着的那个财神爷,被保洁车带走了!”

青年手指一松,最后一枚币顺着轨道左右腾挪,恰巧成了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哗啦啦溅起一场琳琅满目的银色水花。

推币机雀跃地“叮咚”着,兑换券如节日彩带般喷出,簌簌刷刷,挂在两人身上,好似蜘蛛结的网。

-

陈松聆按了按额角,车窗缝隙里灌进来的冷风似刀,将他血液里的酒精剔出去不少。

这时候,他开始有些后悔,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上了这么一辆破车,又颠又簸,前挡上还一堆早就作废的车检标,简直老得掉牙。

他强忍着晕车的不适,指挥着:“前面左转。”

司机利落地打着方向盘,却是向右。

陈松聆愣了一下:“不是这边。”

对方像绕路的出租司机一样敷衍老道:“哦,都一样的。”

陈松聆:“……”

小车不隔音,噪声很大。

陈松聆艰难地等着前方红灯,手指焦躁地敲了两下窗框,又伸手去旋中控的车载广播。

“喀拉……一伙绑架拐卖的犯罪团体在多地流窜作案,本市……喀拉受害者失踪……请……喀拉提高警惕……”

车载设备年久失修,杂音不断,反复插播着一条无聊的社会新闻。

陈松聆不以为然,无意间却捕捉到后视镜里的一抹白色。

那是车后座上,散落的一堆纸片。

仔细一看,全是从不同杂志上撕下的单人照,杂乱无章地压在一双明黄色橡胶手套下面。

照片上的人异常眼熟。

陈松聆努力辨认着,冷不丁惊出一身汗。

怎么会……

居然全是他自己!

咚!

车尾传来闷闷的敲击,似是一记钝捶,将他整个人从醉意里彻底砸醒。

他睁圆了眼,头皮一瞬间麻透。

后备箱里……有人?!

咚咚!咚咚!

声音越发频繁,陈松聆面色发白。

想拿手机,却发现早就电量过低关机了。

而车子早就驶离了喧嚣繁华的市中心,四周一片漆黑,只能看见车灯以内的方寸之地。

“停车……我想吐,停车!”

他猛地捂住嘴,疯狂地拍打起车门。

司机踩了一脚刹车,车速缓下来的瞬间,陈松聆几乎是夺门而逃,像夜里的蛾蠓,不顾一切扑向远处路灯下的微弱光点。

他发疯地迈动着两条腿,不敢回头确认,那司机有没有追上来。

跑,一直跑,不知跑了多久。

居民区渐渐靠近了,一方一方的暖光错落如星,视野里开始有了人味。

有人哗啦啦地搓着麻将、有小孩在磕磕巴巴练琴、夫妻俩突然拔高声量拌两句嘴……

这些他从未关注过的市井杂音,突然都宛如仙乐。

他怀着逃出一劫的起伏心情,喘着粗气向路灯下一个抽烟的路人跑去。

“请、请帮我报警!……我遇上绑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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