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莱这几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这晚她披衣起身,踩着冰凉的地板去寻水喝,却见长廊尽头泄出一线微光,门半掩着。
她屏息靠近,听见姜女士与老爷子低沉的交谈声。
“当年的事,该放下了。”老爷子的声音苍劲有力,“即便回到过去,又能改变什么?她救你一命,不是让你这样挥霍的。”
“我答应她的都已做到。石溪镇,姜莱,都安置妥当了。可若不是我……”姜女士的嗓音突然哽住。
“够了。”老爷子打断道,“你带她来见我,不就是怕自己回不来……”
姜莱浑身发颤,她不敢再听,连忙跑回房中。
床榻上,少女掩面无声垂泪。
枕下忽地传来窸窣细响,一条臂粗的小蛇游出。竖瞳里泛着痴缠,它悬在姜莱面前。缠上手腕时的鳞片游移带起阵阵酥麻。
蛇信轻舐她眼下泪痕,分叉的舌尖描摹着泪水轨迹,似要将她的苦楚、温度、乃至呼吸都一寸寸吞下。
“小蛇,”她低喃,指腹游过那新生的纹路,“你怎么又长大了?”
一人一蛇鼻尖几乎相触。金色的竖瞳里面囚着她苍白的倒影。
“姜女士要走了...”她对着蛇瞳呢喃,“你说,我替她去,可好?”
话音未落,蛇躯在她腕间绞紧,鳞片全部逆张起来。姜莱吃痛蹙眉,却见它竟半立的姿态悬在空中。鳞片间隙渗出暗芒,像是有什么存在想要撕开这层皮囊。
姜莱垂首轻吻它的额鳞,“你想同我一道去么?”
缠绕的力道松解下来,小蛇游走过肌肤,宛若一声叹息。它将额鳞往上紧贴在她眉心,那般小心翼翼,如同信徒触碰神明的圣物。
“或许会死的。”姜莱见它这般模样,像是得到慰藉般轻笑出声,发丝垂落在它蛇鳞上,“你怕不怕,嗯?”
月光透过纱帘,那双金瞳深深凝着姜莱。忽然,它咧开吻部,轻轻衔住一缕落发,抬眸望进她眼底。像个沉默的誓言,又像邪物收起利爪后,最虔诚的臣服。
门外忽然响起走近的脚步声,姜莱猛地把小蛇拂下床,夜灯熄灭的刹那,被褥刚掩上身,门轴便发出极轻的响动。
姜莱在黑暗中虚着眼缝,见姜女士立于她床前,唇间竟缓缓吐出一枚泛着绿芒的石头。那光晕映在姜女士脸上,将素日温柔的面容照得妖异非常。
姜莱急阖眼睑。
一线寒凉被推入她唇齿中,顺着咽喉滑落下去,突然,她感到胸腔里像是炸开了焚天业火。姜莱猛地弓身弹起,十指抓向喉间,却只能触到滚烫的肌肤,而姜女士的衣角早已消失在门外。
“咳......”
姜莱蜷缩在床,忍不住发出呻吟,血脉里似奔淌着熔岩,快要将她烧化。小蛇游上床榻,见这般情状,立即游向她颈窝处,冰凉的蛇腹紧紧贴上面颊,尾尖轻叩着她的背脊,似安抚,更似为她导引那焚身的热毒。
姜莱挣扎着醒来时,小蛇却也开始发烫,像是一块火炭,正陷入沉睡,现下不该是冬眠的时节,难道是在蜕变?可她现下只能先悄悄将小蛇藏进背囊。
因为今日,便是姜女士启程之时。
幽室里,晨光无力穿透,那台机器蛰伏在暗处,错综的齿轮和管道杂乱无章。老爷子捧出一个木匣,金钗静静卧在其中,凤眸处两点朱砂,艳如血泪。
姜莱突然伸手接过木匣,“我来。”她指尖抚过金钗尾羽,发出轻颤。
姜女士不疑有她,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却未瞧见少女眼底暗藏的决绝。当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发顶,不对,姜莱猛地攥住那只手,指腹传来的触感令她心头一震。
姜女士的手何时竟枯槁至此?指节如经年老树,青色的血管藏在松垮的皮肉下,分明是油尽灯枯之相。可姜女士的容颜,明明温婉如初,连眼尾细纹都未添半分。
姜莱低垂着头,青丝垂落,将眼中汹涌尽数掩藏。忽然,腰间隔着衣料,传来细微的摩挲感,是背囊里的小蛇苏醒过来了。
“给我吧。”姜女士伸出手,柔声细语道,“你要好好的,姜莱。”
少女恭敬地捧起木匣,指尖顿了顿。突然,姜莱猛地抓起金钗,五指扣住姜女士的手腕,狠力一拽!电光石火间,她已旋身冲进那台机器。
金钗入槽的脆响,按钮按下的闷声,齿轮启动的轰鸣,三声叠作一气,炸开一道刺目白光。
再睁眼时,姜莱面前竟出现了林间白雾弥漫,恍惚间还以为是回到了石溪镇的后山中。她本能地摸向背囊,冰冷的触感消失了,指尖只触到空荡荡的布料。
她的小蛇,不见了。
“跑啊!再跑快点!哈哈哈——”
粗犷的笑声撕裂迷雾。
前方,一个赤足女孩在荆棘丛中跌撞奔逃,身后三个壮汉狂笑着追赶。他们挥舞的刀劈开雾气,断枝桠的脆响惊起一片飞鸟。
为首的歹人舔过刀刃,眼中闪着捕猎的光。
石子破空的尖啸声中,女孩脚踝迸出一簇血花。她栽倒在地,那恶人的草鞋底已碾上她的脸颊,粗粝的鞋纹在苍白的皮肤上刻出污痕,混着唾沫黏在颧骨。
那女孩竟是一声未喊,一泪未滴。
姜莱胸口翻涌的灼气炸开,上前喝止。却见那几个歹人看到她一时愣住,随后有人调笑有人惊呼,那为首者更是舔着黄牙逼近。
她突生戾气,抬手一挥,无形热浪冲刺而去。为首歹徒的笑也戛然而止,整个人倒飞出去。姜莱自己也愣住了,姜女士渡给她的玉石竟有这般神力?
姜莱扫过面前歹人,一人僵若木偶,另一人已跪地诵咒。女孩正拖着身子向她爬来,姜莱刚欲上前,却见那倒地的恶首猛然暴起!
刀光劈落的刹那,姜莱眼底血色翻涌。
"嘭!嘭!嘭!"
三颗头颅如熟透的瓜果接连爆裂。血浆溅在草丛的蛛网上,染成猩红的珠串。
她将女孩轻放在庙宇的青石板上。晨光透过残破的窗棂,落在一张稚嫩的脸上。那眉眼,那鼻梁,与姜女士竟有七分相似,只是永远凝固在了惊惧和痛苦之中。
指尖轻轻掠过女孩染血的睫毛,刹那间,胸腔内蛰伏的赤焰发起肆虐,烧得她双目通红。
山脚下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
当姜莱重新回到庙宇时,白衣已浸透血色。
村民们惊恐的哭喊、四散奔逃的脚步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她缓缓跪坐在女孩身旁,浑身上下都沾着猩红。
日影西斜,空山寂寂。
小蛇不知所踪,姜女士如今应当安然无恙,而她被困在这金钗的年代里。或许遇见这个酷似姜女士的女孩,本就是上天给她的一场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