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莱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
顾绛失去意识倒在她身上的重量如此真实,唇上温存的触感提醒着她方才发生了什么,她这是被一条蛇轻薄了?
指尖抚过嘴唇,姜莱侧头看向陷在自己颈窝里的男人。他身上的衣料早已破碎不堪,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随着呼吸起伏。
不知怎的,她竟觉得,这感觉还不错?
姜莱将人推开,起身时放轻了动作。她站在沙发旁,打量着这个突然变换的小蛇。
顾绛脊骨处还留着未完全褪去的鳞片,姜莱伸手触碰,鳞片竟也轻颤,男人在昏迷中皱了皱眉,发出一声哼唧。
姜莱轻笑,转身走向操控台时,突然踢到个硬物。一枚金怀表,她弯腰拾起,当看到内侧那面熟悉的小镜时,猛然想起。
那个蓬莱屋的雨夜,那个漂亮少年,还有他让人硬塞给她的精美食盒。
前几日他说要“赔你十匹绸缎”时,她就该想起来的。
原来她与她的小蛇早早在这个世界就相遇了啊。说来好笑,当初拜托顾绛帮忙时,她盘算着就用少年送的食盒里那些名贵物件当作报酬,哪曾想兜兜转转,最后要“报答”的,还是同一个人。
不,是同一条蛇。
顾绛睁开眼,视线落在驾驶位的姜莱身上。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变成蛇的,但那种失控的感觉却清晰地烙印在脑中,像是被疯狂的念头攥住了心脏,一寸寸收紧,直到呼吸都变得灼热。
他记得自己凝视着她,却不断回响起她与胡苟的对话。他们曾一起生活,有过他无法触及的过去。
她的睡颜、她的笑、她的一切,还有多少人见过?如果姜莱知道,他从来都不是独属于她的那条小蛇,她会不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胡苟离开?
毕竟,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思绪像毒液蔓延,腐蚀理智。他想毁掉什么,想撕咬,想用獠牙刺穿那些碍眼的存在。直到最后,他甚至没察觉到,是何时被蛇鳞彻底吞噬,变成了怪物。
而现在,他醒了。
姜莱感受到他的视线,侧眸瞥来一眼,唇角微扬,“醒了?”
顾绛心脏一缩,他该说什么?说他嫉妒到失控?说他害怕她离开?还是说,他其实根本不敢问,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的位置?
最终,他只是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声。蛇的占有欲是无声的,却比毒牙更锋利。
“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姜莱问,但顾绛没说话。
“你亲我了。”
男人身体瞬间绷紧,猛地抬眼钉在姜莱脸上。
他记得在被暴戾的情绪彻底掩埋后,他做了一场荒唐的梦。梦里,他紧贴着她,滑过她每一寸肌肤,唇齿纠缠间尽是她的气息。
而姜莱,没有推开他。
那梦境太过真实,恍惚间竟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以至于当他睁眼看到她时,没有半分犹豫顺势而下。
可现在,她就这样直白地揭穿了一切。
顾绛的脖颈缓缓垂下,像一把被压弯的弓弦,阴影覆上眉眼,描出近乎妖异的轮廓,他的声音从喉间碾出,低沉、缓慢。
“然后呢?”
姜莱的指尖抵着下颚,微微仰起脸,似在思考什么。
他偷偷注视她的神情,像是要从她的反应里撕扯出答案。她究竟要斩断他的失控,还是,会厌恶自己那刻对他的纵容?
“我觉得,如果你真想亲近我,”
她的指尖轻轻叩了叩脸颊,迎上顾绛的眼。
“最好别用那副形态。你可能不知道,你的蛇身已经长大许多,轻轻一缠都勒得我发疼。”
顾绛的瞳孔再次紧缩成线,嘶哑的嗓音里裂开一道缝隙,“你不嫌恶我吗?”
“嗯?我为什么要嫌恶你?”姜莱偏头绽开一抹笑,掌心压着船舵转向,海风将发吹得纷飞。
有什么东西在顾绛胸腔里轰然炸开。
像是积压多年的腐木被雷火劈中,那些盘踞在骨髓里的阴湿自我,那些在暗处滋长的丑陋念头,在这一瞬间被烧得灰飞烟灭。他剧烈颤抖起来,身体里每一片鳞甲都在哗哗作响。
*
码头的潮气还未从菊良的衣摆上散去,他已跪在了天皇面前。他的额头紧贴地面,嗓音里掺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殿下,臣实在是教女无方啊!那丫头自小被惯坏了,如今又迷上英洋那些离经叛道的书册,整日把自由、爱情、挂在嘴边。”
抬起脸时,他眼底浮起一层无可奈何的宠溺,“老臣实在是......”
格帘后传来茶盏轻叩的脆响,天皇正抚过皇妃苍白的指节,像把玩一件温润的瓷器。
“自由与爱?”年轻的君主忽然轻笑出声,眼角堆起的笑纹里盛着寒意,“不知是哪家的少爷先生,竟比她皇妃姐姐还要紧?”
皇妃的睫毛在面颊投下青影,被握住的手指瑟缩了一下。
“贪玩的孩子,该罚。”天皇松开手,转而轻拍皇妃的手背。
他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似在讨论春日赏樱的雅事,“正好英洋使者到了,皇妃带他们逛逛后山如何?让他们看看我们邪台的石屋园林。特别是那些会呼吸的景观。”
当皇妃起身告退后,菊良看见天皇从袖中抽出一方白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方才握过皇妃的指尖。
“启禀陛下,商会会长急报,琉丘海域近日华国海贼猖獗。正值战事将起,那些海贼竟能精准击溃我邪台商船,夺回华国物资......”
随从跪在门廊外,“元帅怀疑是敌国探子伪装,已下令格杀邪台海域所有海贼,特请陛下御准。”
天皇手中银匙搅动着,抬起眼时,眸子里凝着光,“元帅既已下令,照办便是。不过,我倒也想随军去看看琉丘的海景。”
*
军部大楼的喇叭里,陆军省的通报里正循环播放着“浅洲生命线”的演说。
元帅擦拭镶着菊花纹章的镜框,“随军?我们的天皇陛下,何时对军务这般热心了?今日皇居里,菊良那个老狐狸也在?”
“是、是的,元帅大人。”
元帅低笑出声,“首相尸骨未寒,这些狐狸倒急着分食了。那就让陛下好好看看。胡苟少将呢?让他领兵护驾。”
随从膝盖砸在地上,喉头咽下恐惧,“少将他......今晨码头有人看见......少将和少爷,同乘一艘商船出海了。”
“什么?”元帅青筋在额角突突跳动,“我的刀和盾,什么时候背着我合二为一了?”
*
琉丘海域,甲板上挤满了放风的生灵,狐祖宗踞栏而立,胡苟倚栏而憩,二者皆闭目凝神,海风掠过,两缕狐息纠缠,如深林旧梦。
猛虎用前额反复磨蹭姜莱的袍角,眼珠里盛满新奇,它新得的女童嗓音甜得发腻,“山灵大人!原来大海会吃掉天空啊。”
自那日幻化后,多数生灵虽得了人形却难持长久,倒是这头猛虎,偏生固守兽躯,却将幼孩性情学了个十成十。
龙姑的接应船还未出现。这倒怨不得龙姑,斑驳的“东都商船”号借着南风,将两日的航程硬生生挤成了飞驰的箭。
而顾绛,如今已不再满足于眼的囚禁,自那日从姜莱嘴里听闻不曾厌恶后,便成了她的影子,不近不远,恰是三步之距。
那张素来妖气横生的脸竟浮出几分神性,眉间阴鸷未散,似古寺残灯里的诡谲金像,沉淀着千年香火也涤不净的欲念。
海天交界处浮出一线黑影,大船缓缓驶来,甲板上传来号子声。龙姑半个身子探出船舷,她眯眼望着远处甲板上攒动的身影,吐出的烟圈凝成靶心。
“靠过去。”副手刚要应声,她又补了句,“把下舱清出来。”
两船相接时,龙姑单手撑着缆绳跃上姜莱这头,皮靴砸出沉响。她扫过那群生灵,眼中闪过惊异,随即转头对自家愣住的船员喊道,“都聋了?搬踏板!清舱室,再烧四十份的米汤。”
烟杆突然指向某个想摸武器防身的水手,“你,现在跳海游回去还能留条命。”
直到最后一只生灵幼兽被抱过船,龙姑才重新点燃烟管。她打量姜莱被海风吹乱的鬓发,突然用烟杆在女子额头上轻敲一记,“下不为例。”
“多谢龙姑!”姜莱扬唇笑道。
“走吧小丫头,带上你这两条看门狗,我那有华国三十年陈酿,够你们仨喝到东海结冰。”
她的目光在顾绛和胡苟身上打了个转。一个如林间狡狐,眼角眉梢都挂着少年人的恣意,另一个却似深潭里的冷玉,苍白妖冶得快要化进雾里。
刚踏上龙姑的甲板,海风突然凝固。
“轰——!”
炮弹撕裂空气,灼热气浪擦过耳际,桅杆上的风帆被冲击波撕开一道裂口,木屑如雨纷落。
“大胆华国狗贼!竟敢三番五次犯我邪台海域!”
三艘黑铁军舰如鲨群合围,炮口泛着冷光。龙姑指间的烟杆“咔”地折断,断臂副手青筋暴起,另只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姜莱被两道身影同时挡住。一股刺骨寒意突然爬上脊背,她透过顾绛与胡苟两人间隙望去。
海风呼啸,浪沫飞溅,却唯独拂不动那人一身雪白洋服,镜片反着光,其下两点瞳孔,似深夜里的不熄鬼火。
“华国海贼。” 天皇的声音暗哑、缓慢,他微微偏头,露出下半张苍白如蜡的脸,唇角勾起抹非人的弧度,“竟连菊良大人的爱女,我的皇妹都敢掳。”
他右手抬起,动作优雅如执棋落子,可五指张开时,海面竟骤然翻涌,似索命幽魂般抓向船舷。
“救回菊良小姐。”他轻声道,“余者,沉海喂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