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易坐在床头,对着背包发呆。
他的脑海里又响起几天前,那位总务部部长对自己说的话:
“柳易,我要你辅佐你的猎人,漂漂亮亮地完成这件任务。”
“……萍纺村,No.10异类的地盘,一个彻底被污染的村子……”他轻声嘀咕了几句,“为什么有些眼熟……”
突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一下拉开了书桌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姐姐上上次寄给自己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是群星闪耀之景,在星光的对比下,那起伏的灰暗山脊就显得乏善可陈,而在群山的阴影里,隐约露出一座人类村庄的影子。
他抽出另一份资料——奚蕾给他的有关萍纺村的资料,拿出其中一张对萍纺村拍摄的远景照片。
明信片与照片靠在一起,星光照耀下,从不同角度展现出了同一座山,以及——同一个村子。
奚蕾的话语在耳畔闪回:
“……最近,监察部更是察觉到了抱星之村女的行动有变得积极的趋势……”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明信片,轻声道:“原来是这样……姐姐,你给了‘她’一次机会么?是什么吸引了你?让我去一探究竟吧……”
将明信片与早已背熟的资料放回抽屉,他转而拿起立在桌面上的,随着上上次明信片一同寄来的古怪“纪念品”。
被玻璃片封装好的浅红色血肉薄片随同少量日用品一起,放进了背包里。窸窸窣窣中,他拉好背包拉链,单手拎起,朝门外走去。
从楼梯下方,有一缕悠长的气味飘散过来。
鲜血的,金属的,火焰的,炽热的,又冰冷的,那是人类的气味,其中却又混杂属于怪物的部分,像茶叶落入沸水,两者搅动出独特的香气。
走到楼下,沈平澜早已在此等候。即便早就通过气味认出了男人,柳易还是装作有些惊讶的样子,“沈哥,你是来接我吗?”
沈平澜眉头微动,最后表情趋于自然:“是的。”
柳易摸着下巴,端详男人的表情,同时轻轻叹了口气:“那我们走吧!……没想到我才刚加入协会不久,就要出这种大型的差了,还、还挺新奇的。”
因为萍纺村的事情疑似有姐姐插手过,所以他确实有些兴趣,但这无法遮掩这件事的本质——
出差,还是跑到非常偏远的地区出差,还是所需时间很可能非常长的差。
尽管奚蕾只给了他关于萍纺村的资料,但那天他从沈平澜开会回来的态度能隐隐察觉出,需要处理的巨大麻烦恐怕不止萍纺村一个。
这里面可能纠缠着某些他没有资格知道的,协会上层的势力博弈。
无论如何,他在刚加入协会的时候可完全没有料到,他这个小小助理还怪忙的,一会儿是紧急的播客死亡事件,一会儿是白鸽教会清剿这种大任务,一会儿又要出差去处理棘手问题了。
协会再继续这样下去,他可就要厚着脸皮认为,协会非常重视他,要把他培养成下一任协会接班人了啊。
即将出差的柳易苦中作乐地如是想着,沈平澜则显然在思考一些截然不同的事情。
男人有点头痛:猎人协会对他做出这种安排就算了,为什么突然将目光集中在了他的助理身上?
诚然,他的助理具备大部分助理没有的能力,既能处理文案工作,也能加入战场成为他的战斗辅助,还能分析怪异、异类的规则规律,在几次任务中的表现可圈可点,一直都在进步……等等,不能再想了,总之,就算如此,协会也不应当把柳易扯进他接下来的任务中。
因为那不止是已经沦落为诡异之地的萍纺村,不止是排名第十的异类,在此之后,还有更加可怖的目标……
那重重乌云、幢幢鬼影,要让一个没有经受过正统猎人训练、也没有猎人那般好体质的青年来面对,未免过于勉强。稍有不慎,那些在白日下依旧坦然前行的怪物,就会把青年与他一同吞噬。
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他只能相信自己,也……如柳易自己所言,相信青年。
两人离开离声苑,像当初来玉壶市一样,没有走普通的出城通道,而是再一次走进协会总部。
宽阔的中庭里,硕大古树盘曲于破败石砖之上。如果柳易没有看错,镶嵌于古树上的人类面庞,相比第一次看到时,覆盖其上的绿色脉络稍微多了一些。
古树前辈的脸上漾开了微笑,对两人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前辈,又要借助你的帮助出城了。”沈平澜也冲古树点点头,语气熟稔像是老朋友。
“哦?你们也要出城啊?”
古树的枝条在隆隆声响中刚刚放下来,背后就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对于柳易而言十分陌生,但他能辨认出那种说话的语调。
同一种灾变后发明出的语言,西域人与东域人在口音上往往有微妙的差异。这种差异传承自两域人民各自的上一代语言环境。
他转过身,果不其然身后站着的是一群西域猎人,大多有浅色眼睛,眉眼轮廓深邃。
轻轻皱了下眉,他没有回话,毕竟他压根不认识这群人。协会里这么多猎人,他总不能去调集资料,对着证件照一个个记忆吧。
沈平澜更是连头都没回,直接跃上古树树干,又对柳易说了句“走了”。
见两人都无视了自己,这群西域猎人里的氛围倏然微变。
在柳易走上枝条后,刚才说话的那个男猎人也跳了上来,凑近到柳易身后,距离近得几乎要强行挤到他和沈平澜之间了。
男猎人咧嘴笑道:“你们东域人没有一点礼貌吗?我和你打招呼,你不回应?”
话音落下,他看到那作为猎人助理的青年转过头,看了自己一眼。
青年双眉青青,乌目秀鼻,一副很有书卷气又很单纯的长相,尤其是那对眼眸,偏大,乍一看眼尾往下,实际上是微微上挑的,眼波流转间看不出一丝风尘气。
——也正因如此,当他不说话,光露出那种看弱智的目光时,也显得格外明显,让人真的产生一秒的感觉,认为自己是个傻屌。
男猎人额角狠狠一抽,又突然笑了,伸手就要拦青年的肩膀,嘴上说道:“怎么?你在清高什么?不就是一给人睡的b——”
话还没说完,面前两个人齐齐面无表情做出了动作。
沈平澜的短刀突兀出现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而自己搭上青年肩膀的手臂被甩下。有那么一瞬男猎人清楚地看到青年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可能是要给他来一巴掌,但最后还是没有动作。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和一个足以把脑袋连肉带骨削下来的“巴掌”擦肩而过,面对转过身沉沉盯着自己的沈平澜,他脸色微青,后退一步,做出了一个投降的手势。
同伴们也走了上来,站在他身后,看向柳易二人的目光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友善,像是走进绝路的狂犬,盯着往来行人的眼神。
男猎人虽然在战力上被沈平澜一招就逼进了下风,但嘴上依然不饶人,冷笑道:“好了,我投降,沈,你厉害,你们东域人就是清高,你就带着你的床伴去那个‘无光之村’吧,呵,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柳易闻言,没有感到太被冒犯——通过先前的行为,他已经把这个猎人认定为“如果顺手可以处理掉的普通人类”,对于他而言就好比于狮子看待猎豹,就是看到一种比自己弱一些的掠食者而已,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如果不爽了也可以打一打。
他倒是有点疑惑,不由扬了扬眉——这几个猎人的表现有些反常。
最近协会里的氛围确实有点古怪,他依稀听到一些风闻,好像东域与西域两派之间的矛盾正在加深,这或许是这群西域猎人挑衅的原因。
沈平澜在上一次任务里没能狂化成怪物,反而变强了,恐怕有些人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
不过柳易依然觉得有些不和谐之处。
然而任务重要,现在不是和这些猎人扯皮的时候。毕竟早出差,也早回来嘛。
沈平澜也无意与一群显然是故意要挑衅的猎人对峙,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收起短刀转头就走。
柳易跟了上去,两人沉默无言地走出了一段路,将那群猎人甩在身后,沈平澜才说出了这群猎人反常的根源:
“他们作为第一批先头部队,被派去执行一个高危任务,稍有不慎,就是有去无回。他们恐怕都做好了这次去了就回不来的心理准备,因此才这么口无遮拦。”
“高危任务……”柳易微微眯起眼,似是在思索。
沈平澜只当青年在思考这个任务是什么。他其实知道,但他不能说,至少现在碍于保密问题不能,他默了片刻,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关于你,协会里有些流言蜚语,我已经让老华他们去处理……”
“——没关系的。”柳易说着,脸上闪动着惯常的近乎单纯的神色。
此时两人已经顺着古树的枝条,离开了黑峰拱卫的玉壶市,城市的灯光好似随着狂风的呼啸一同远离了,一时只有荒凉的漆黑高岩衬着青年莹白的脸。
从那双映照自己的眼瞳中,沈平澜可以读出,青年是真的,百分百地,全然地,不在意那些流言本身。
那些说他懦弱无能,没有什么能力,只是靠身体才从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青年一跃而成私人助理的传闻,那些说他其实是好几个猎人的共享床伴……甚至还有传闻说只要给足好处,他什么都能干。
人们总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名人身边的人。
把名正言顺、正正经经的关系,说成一种在人类道德常理中不能容忍的关系,一般人就算自我催眠没什么大不了,也总归会有点难受。
但对于柳易而言,这些流言和这荒野里的风无异,吹得再猛烈,也比不上他曾经历过的海底的乱流、黑暗里迫近的风暴……甚至比不上那天站在废墟里俯瞰自己的白鸽怪异。
简而言之——专业不对口,他免疫。
他继续说:“流言无论如何也无法成真,总有一天,他们会自己闭上嘴巴的。”
沈平澜微微笑了笑,青年的话说得有点大,但却不由自主地会令人想要相信:“那么我等着那一天。”
说话间,一头承负者自地里钻出,安静地停留在两人面前。
萍纺村地处早已沦陷的区域,距离玉壶市很远,必须要乘坐承负者前往。
两人坐进这辆“协会特快专列”,一阵猛烈的推背感中,承负者钻入地底,急速奔向了萍纺村。
柳易已经熟悉了高速带来的种种负面感受,毕竟他现在相比刚来玉壶市时已变强了许多。
坐在柔软的肉质“地面”上,沈平澜拿出专门用于保养猎人武器的油,专心擦拭武器,而柳易则拿出萍纺村的资料继续阅读。
两人间陷入了一种宁静的沉默,并不尴尬。
——直到一声悠扬的号角打断了这种平静,也打断了承负者的前进。
“嗡——”
天空号角的声音如万千大号小号齐齐奏响,无孔不入地贯穿入承负者之内。
“轰隆!”
承负者前方似是发生了剧烈塌陷,柳易只觉狠狠一震,承负者猛然停了下来。
下一刻,一对利爪撕裂了承负者的脊背,让外界的黑暗泼洒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