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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14.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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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灵说完,柳易走到墙边,摸了摸墙上那副天灵画报,又轻轻揭开,天灵画报之下,果然是曾见过的送子娃娃画像。

但这张送子娃娃与之前那张又有不同,除了站在中央的一个胖娃娃,它背后还站着一个剪影,看模样可能是一个女人,有三张脸、三对手,朝向不同的方向。

既然有送子娃娃,自然也有送子娘娘了。

有些说法里两者是不同的神,有些地方则认为送子娃娃是送子娘娘的使者,两者本为一体,也有天灵一体论者认为,这些神都是天灵的一个侧面。

柳易伸出手指,点了点送子娃娃微笑的脸:“你不是萍纺村祭拜的那个天灵吗?”

这里的天灵画像都是黑发蓝肤,而天灵是有白发黑发两种发色的,萍纺村的画像与这只活天灵长得很像。

天灵撇了下嘴:“不是!哎,这么说吧,所有人类,注意是所有人类所祭拜的那个‘天灵’,都不能指向特定的天之牧民,我们既不是邪祟,也不是异类,不接受他们的崇拜与信仰。”

站在门边的沈平澜问出了最关心的话题:“你对萍纺村有多少了解?”

柳易则好奇另一件事:“你是真的天之牧民吗?能让我摸一下吗?”

沈平澜:“从你刚才说的话来看,即便你不是他们祭拜的神,你对此地的了解也颇多。”

柳易:“你们平常都生活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你们?”

“……”夹在两个人的说话声中,少年模样的天之牧民深吸了口气。

它突然抬起手,示意两人别说话,然后它侧头仔仔细细打量了几眼沈平澜,认真问道:“你们是那个什么……‘猎人’?来处理这个村子的事的对吗?不处理完不会走?”

沈平澜颔首道:“对。”

它叹气,然后伸出手,先跟柳易握了握。

它的手掌与人类一样,五根手指,但皮肤有一种很特别的触感,冷而偏硬,光滑没有皱纹,令柳易联想到一团硬化的星河。

它又向沈平澜伸出手,等了几秒见男人没有动静,它也不尴尬,收回手道:“我的名字是‘阳棹’,你们好。”

柳易瞅了眼沈平澜,见男人没有反对的模样,就把自己和男人的名字也说了。

“好啦,现在我们算认识了。”阳棹随手拉开旁边的木椅子,伸手轻轻一拂,椅子上厚厚的脏污如被橡皮擦抹去,一下子变得光洁如新。

它坐上去,双手交叠放在椅背上,再把下巴枕在上面,脸颊肉圆润地鼓起来,深橘色的眼珠睁大了,与同样好奇看着的柳易大眼瞪小眼。

阳棹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好吧,既然你们不达目的不罢休,我就说一说吧,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我是从‘星镜’刚刚离开的成年者,如今世界各地仍然处于灾劫当中,上头就派我到你们南洲这边记录受灾情况。

结果一到你们这片人类的栖息地,我就感受到了……有不少人在呼唤我们、信仰我们,我们虽然不接受、不听从人类的崇拜,但我把呼唤作为坐标一路走过来,结果遇到的最近的村落就是这个了——萍纺村。”

它说到这里,像动物那般皱皱鼻子:“谁知道这个村子已经没人啦!都是些污染生物……”

听起来,它是刚刚来到萍纺村的,但它刚才对田野里那个污染物的评价,隐约透露出它知道的不仅有如今的事,它还知道在过去,污染物还是人类的时候,他们是怎么想的。

阳棹尽管说话行事颇为像人,但显然没能练出察言观色的本事,没有发觉沈平澜目光中那没有消去半分的狐疑。

于是柳易主动开口问道:“如果你刚来这里不久,为何会知道这个屋子的主人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阳棹趴在椅背上,一边晃椅子一边指了指墙上的画报:“‘它们’都看见了,萍纺村对我们的信仰由来已久,画像与雕塑代我们记录下了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像是突然想起自己可以显摆一下渊博的学识,它从椅子上下来,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没有注意到沈平澜暗含警惕的注视一般,走到门边,望着田野道:

“这个屋子的主人,就是外面那个一直在田里劳作的污染生物,他生前……嗯,算是萍纺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吧,年纪不小了,但一直因为为人木讷,没有讨到老婆,是个老光棍。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讨到一个女人,只是不停地干活,埋头干他的农活。人人都夸他老实、勤奋肯干,这么好的男人啊!以后肯定能娶到一个好女人的。

但是我透过画像的双眼看到了,他只是埋头干着农活……”

——阳光是多么的热烈,多么的晒啊!那是一个酷夏的午后。

唯一一棵大树的阴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那蝉鸣声却极具穿透力地传递过来,他低着头,手握着镰刀一下一下,除着地里疯长的杂草,蝉叫一声,汗珠就从额头滑落一滴。

他抬头抹了一把汗,突然听到了声音。

身后,田野外,田埂上,有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听得很清楚,那个是村东边丁老大家的媳妇,那媳妇来的时候,他就听过她的喊声,很清脆,听说之前是个学生,连大喊起来都好像比村里别的女人好听很多。这一次她还是在大喊:

“放开我!放开我!”

“你们……你们在违法——啊!”

她的嗓音不如以前清澈、悦耳了,像是杜鹃泣了血,嗓子里涌出无穷无尽的痛苦,最后终结在一声凄厉的叫喊当中。他想起自己以前养的牛,牛老了,要被宰杀了,牛跪在地上,看他,眼中流下一滴泪。

汗水从额头滚滚而落,差点流进眼睛里。他回过神,甩了甩湿透的头发,重新弯下腰去,抬起了镰刀。

“刷拉——刷拉——”

机械的,重复成千上万遍的动作。镰刀割下茂密的杂草,一下,一下。

几个男人的叫喊声自背后田埂上响起,丁家老大喊了起来,像是在教训自家的媳妇,但声音很模糊,融化在蝉鸣声里,他听不清。

有哪家的老妇人在窃窃低语,说丁家媳妇不懂事。

一下,一下。杂草倒下了。

但杂草好像还一直在密密匝匝地长,怎么也割不干净。

他只能努力地割啊割,在烈日下,在黑夜里。

满是尘埃与旧血的风呼啸而来,将二人带离了阳棹叙述中的那个酷夏。

柳易回过神,想到了什么:“那个丁家的媳妇……就是她吧?就是她……”

——就是她,当年那个被拐卖过来的学生,如今令整个萍纺村为之悚然的异类·抱星之村女。

话音落下,沈平澜神情微动,像是听见了什么,突兀微微抬起了刀。

“哎哟!”阳棹被突然扬起的刀锋吓了一跳,灵巧如猫地向旁边一闪,左右看看,还是凑到了看起来更温和更好说话的柳易旁边。

听了柳易的问话,它嘲讽似地笑了一声,将浅蓝双手背到身后,看向描绘着自己的画像:“没错……这个村子,当年比较落后贫穷,所以渐渐地,很少有人愿意嫁过来,可村里又莫名其妙有比女人多很多的男人,这该怎么办?

他们假装我们是‘送子娃娃’、‘送子娘娘’,祈求我们赐予他们女人,让他们过上抱大胖小子的美梦。别逗,我们怎么可能理会这种人呢?

没有办法,他们……他们就开始从外面买人进来。”

——一开始,只是一部分村民的个人行为。

直到村长发现了这件事。

村长家里有儿子,儿子比较出息,讨了媳妇。家里肯定很快会有一个大胖小子!

他于是琢磨着,要给儿子儿媳造一栋新的房子,还要买一辆新车,还要准备备孕的好多东西,好多好多……钱不够了。

钱不够,那只能想办法赚了。

正好,村里的“需求”,很大,很大。

他当起了掮客,作为中间人,帮村里人介绍“外面的姑娘”。渐渐地,生意做大了,他不再只是一个中间商,而是成了这条利益链的上游,手里握着一条非常重要、非常优质的“供货线”。

有了这条线,他源源不断地给村子里的人带来媳妇,家家都有媳妇了,愁得眉毛发白的老爷子老妇人们喜笑颜开,男人们也高高兴兴,他自己家里也有钱了。

可是自家媳妇还没怀上……唉,急不得!现在还是好好打理手中这条供货线重要,有了钱,其他还能愁吗?

有一天,丁家老大向他来买个媳妇,正好他从供货线上层那里得来一个女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据说是大学生,性格活泼泼的,不知怎的就流落过来了。

女人说,她是出城“看星星”的。

丁家老大付了钱,把她领走了。

女人是个烈脾气,不想当丁老大的媳妇。大家都劝她好好过,她气愤之下离家出走的时候,也劝她早点回去。

她被带回家了,然后大家就没有看到过她,只知道有一天丁老大在牌桌上唉声叹气,说女人的肚皮不争气,生出来的第一个是个赔钱货,女孩!

老陈安慰他说,再生几个。“多生了,总归能生出儿子来的。”

丁老大说这可难办,万一生了好几个女儿,家里哪有钱养她们?

老陈看了眼旁边的妇人,笑了笑说,那你就学我的法子呗。

过了一段时间,癞老三在村里说他偷偷去看了丁老大家的女人,说她被锁在地窖里,又生了,还是个女孩,但一生下来就死了,都用不上老陈说的法子。

他啧啧说,孩子可怜哦!黏糊糊地裹在胎盘里,小小的,浑身是草灰与秸秆。他说那女人很可怜。

听到他话的村民叫他去把胎盘偷了回来,那可是大补之物,大家都愿意出钱买。也不知道癞老三后来去偷了没。

又过了一段时间,丁老大的媳妇生了第三胎,这次终于是个儿子,皆大欢喜。丁老大满面红光,牌桌上输了钱都不生气了。

丁老大家的孩子渐渐长大,儿子女儿都很护着妈妈,都不让他打女人,大家都说,女人好有福气。只不过他们还是没看到女人。

后来,灾变来了,什么神山,什么广播,什么猎人。大家不太清楚,但很害怕。惶惶不安了能有大半年,可能因为村子地处偏僻,物产也贫瘠,没有危险找上门,大家也就渐渐放心,日子嘛还是要照过的。

直到那一天,萍纺村上下几百户居民,都听到了那贯彻村落的号角——

“嗡——”

阳棹话语的尾音刚落下,一声沉闷的号角声就接着从天边响起。

一个人类一个异类一个天之牧民齐齐仰头透过门窗看向屋外。

本就无星无月的天,更黑了。

偃旗息鼓了一阵子的天空号角再度响起,连绵不绝,像是跨越时间,为过去的故事接上了一个新的开头。

萍纺村在这宏大声音中也震动起来。

地面如颤抖不休的猎物发抖,挂在墙壁上的农具乒乓作响。

“沙沙,沙沙沙……”

前方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传来了响动,一开始只是些微的窸窣声响,可很快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整片田野疯狂地晃动起来——

摇晃的稻子里走出了人影,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女人的剪影,静静站在田地里、田埂上,站在土路上,站在猪圈里,站在被砖头围起来的一面又一面墙壁之后。

“哗啦啦!”

没等三人看清这幅场景,右侧又有轰鸣声冲天而去。

柳易走出屋子,站在田野中央的孤岛上,远远望见那条黝黑、粘稠的河掀起了直上云霄的巨浪,像是河的灵魂抬起了大手,与乌黑天空融为一体,阴沉沉地压在蚂蚁般的民房上。

他看到那河水原来并非由液体组成,而是由人类,密密匝匝的人类组成。有刚出生的婴儿,脸上的皱纹还未舒展就已布满脏污,也有大一点的女孩,发丝粘稠地黏在廉价衣裙上。

村落的真相被道破,她们爬出来了。

是时候开展她们的复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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