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纺村里,阳光如零落的散雪飘扬,时而照耀在已成废墟的大片房屋上,时而落在伤痕交错的泥地里。
不知从哪儿起了一阵大风,厚重的云层一片连着一片,从远方逼近过来,很快就叠起来浓密的一团,似是暴雨欲来。
沈平澜站在风里,只有衣摆飘飞,沉默地面对那两个怪物离开的方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刚刚被怪物疑似揩油的事情。
一旁的阳棹梦游似地发了会儿呆,试图厘清一些人类与怪物之间的关系,但无果。突然间它被视角余光里的一个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回过神来。
侧头看去,只见柳易又悄然出现在了一栋幸存民房的阴影里,见它看来,便对它一笑,比了个口型。
阳棹心惊胆战地看懂了那个口型,说的是“可千万别告密”。
然后它就这么看着柳易跑了出来,来到沈平澜身边,又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而后很快又笑道:“这次够惊险的,所幸最后还是按照最好的情况发展了。刚才我通过福禄连心发觉沈哥你的情况好像有些波动,还好之后没发生什么。”
沈平澜也是一脸平常地“嗯”了一声,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突然说道:“其实还是发生了一些事的。”
柳易目光下移,看到还处于猎人融合状态的长刀,“惊奇”地说道:“融合进度上升了?这是……至少有30%融合度了吧?”
沈平澜微微颔首,在青年低头看去的时候,他垂眼,从阳棹的视角来看,就是目光深深地看了青年一会儿。
阳棹看来看去,一会儿对柳易那吊打很多演员的演技肃然起敬,一会儿又觉得沈平澜的态度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是什么呢?
它一时也说不出来沈平澜那目光有哪里奇怪。
就它短暂的观察来看,沈平澜其实是那种面冷心也冷的人,但对关心的人是真的关心。
此前萍纺村内层领域启动,沈平澜种种行动的细节处,都会照顾到柳易。
现在,他看向柳易的目光里,也是有一分反正看它是绝对不会有的温和……可在这温和之外,似是还有更复杂的……什么?
阳棹越看越是看不懂,只能摇摇头,转身走到一边,观察起怪物们的尸体。
天之牧民对外界情绪的敏感度还是不错的,但它毕竟是初入人类社会,对很多事情,它看不透。
如果柳易知道它的想法,一定会热情地表示他也是。
他会观察,他能模仿,他能表演。当他理解了父亲所“执”的核心罪孽后,他对于人类的理解甚至更深了一层,能够推演一群人为何会走到如今的地步,又能推断出人类心中在想些什么。
但人类还有一个地方是他看不懂的——那就是“为什么”。
例如……为什么萍纺村的男人们,执着于寻找一个女人进行“传宗接代”?又为什么要这么恶劣地对待自己的妻子?
“为什么”之后的“为什么”,那个最终的“根”,到底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柳易突然想起了什么,突兀抬起头。
沈平澜观察的目光一时来不及回收,直接与青年撞了个满怀。
他心中微微一惊,但旋即保持住了冷静。
他观察柳易……是因为他在怀疑。他总觉得,自从柳易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中,有一些细节显得过于巧合了一些。
柳易向他看来的目光也十分正常,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另一件事,认真地说道:“村长是整个村庄人口买卖的牵线人,是一个掮客。”
沈平澜还没说话,阳棹就凑过来插嘴道:“对啊,怎么了?”
柳易啃着右手大拇指指甲道:“那他的上线,也就是人口的来源是哪里?阳棹你从天灵信仰记录的历史里也看到过,村长的供货线‘非常优质’,什么样的人口买卖,还能用‘优质’来形容?他一个小村子的村长,又有什么本事能和‘优质供货商’搭上线?
丘芸澜也说过,她是在出城登山看星星的路上被抓走的,也说过她觉得抓她的人本事很大。你们说,普通的人贩子能这么轻易地抓走一个登山途中的女大学生吗?山上游客应当不少,而且山上,本来就不是人贩子经常出没的地方吧?”
沈平澜和阳棹闻言都陷入沉思。
当然阳棹其实不了解人类社会,它只是看到大家都在沉思所以它也严肃一下。
沈平澜是真的在思索。
的确,人贩子一般喜欢在城市内活动,人流量大,既有人群遮掩,也更容易找到易拐走的目标。
而在山上,其他先不说,拐走后如何带人离开就是个麻烦。
而且丘芸澜身为堂堂大异类抱星之村女,自然在人类时期就有某种“潜质”,她既然在日记中写到她认为那群抓她的人贩子有古怪,无论是出于直觉还是观察,恐怕都确有其事。
沈平澜最终道:“所以你觉得,萍纺村的人口买卖背后可能还牵扯到了别的……势力或者怪物?”
旁边的阳棹听到这话终于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怪不得呢,怪不得我来萍纺村之前,察觉到了一些污染痕迹,好像和村里的生命体都不太一样呢。”
此话一出,两双目光齐齐转了过来,探照灯似地看向它。
柳易顿了顿,忍不住道:“这么重要的信息,你怎么不早说?”
阳棹抓了抓自己的黑长发:“哎,你不看看你们一进村都发生了什么?我哪儿有空和你们说啊。”
柳易耸耸肩:“好吧,没事,就算没有污染痕迹,我想在村里应该也能找到一些记录。村长既然干着人口买卖的掮客生意,应当会留一手,免得被下级或上级黑吃黑。”
沈平澜拍板道:“既然如此,阳棹去追踪一下污染痕迹,我和柳易去村长家里寻找一下可能的资料。”
阳棹认真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可走了一半它突然回过味来。
不对啊,它为什么要听那个人类猎人的话呢?
它又不是他的手下!
但它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还是继续迈步往村外走去了。
某种意义上说,沈平澜和柳易救了它半条命,不然面对丘芸澜的追杀,它就算不死也要用掉一大堆保命道具了。
更何况……柳易这个“人”可不是好相与的。虽说它其实才是手握柳易的把柄的那一个,但它总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要被柳易关小黑屋伺候。
所以……还是服从沈平澜的安排吧。
阳棹跑到村子外面的高地上研究污染痕迹之时,柳易则与沈平澜回到了村口的村长家。
仰头望着第二次见到的村长家,那熟悉的三层自建房,柳易微微眯起双目,透过那封住阳台的蓝色玻璃窗,隐约看到了上一次也看到的那个黑影。
那黑影恐怕就是村长的儿子,上一次见它,也是站在二楼的正中央位置。
可若是仔细看去,会发现与上次相比,它站在阳台上的姿势发生了变化,身体要更往前倾倒,直接贴在了玻璃窗上。
原本僵硬的身躯现在就像一截软绵绵的橡皮泥,靠着玻璃窗才能堪堪立住。
柳易走上前,沈平澜还没来得及把他拉到身后,他就已经伸手一推。
原本紧闭的房屋大门被轻轻一推,就向内打开了,大片灰尘呼啸着、飞扬着,自门后的黑暗里迎面飘出。
两人一路无事地走到二楼,看到那村长儿子站在房间的阳台上,从背后看,像是带拉链的玩偶一般,皮肉沿着脊椎骨从脖颈到臀/部被打开了。
里面肉眼可见的所有骨头,都被打成了一小截一小截,脏器更是被打成了肉泥,在绽开的皮肉内混作一团。
它死了。
而村长的尸体则倒在了另一个房间里。从摆设来看,这个房间恐怕就是村长的卧室。
萍纺村的人显然没那么精致讲究,村长住的卧室也是它作为人类时办公的地方,一张旧儿童书桌作为办公桌,对着床脚靠墙摆放。
村长就坐在那桌子前,微微向后仰起头,就好像只是睡了过去,马上就会醒来继续之前未完成的事。
可当柳易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书桌抽屉上的手拿下来时,发现它的手掌完全是柔软的,显然与它的儿子类似,身体内部每一寸骨头已经被均匀打碎了。
也不知道它生前遭受了多少种折磨,才会达到身体每一寸都碎成烂泥的地步。
在萍纺村充满血与罪恶的人口交易中,村长不说是罪魁祸首,也是一个强有力的推手,它遭受这种待遇,柳易自然不同情。
他只是打开了村长生前死死拉住的那个抽屉——
沈平澜走进房间,侧头看向放在门旁边的一面落地镜。
落地镜的镜面上落满了灰尘,但仍然依稀可以看到,镜面的一些角落里贴着褪色成黑白的卡通贴纸,贴纸的年头显然比这层落灰还要久远。
村长儿子死的那个房间有欧式的双人床,红木的桌子,尽管美感堪忧,但是能看出来原本那些家具都是又好又新的。
村长的房间则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光景了,贴纸、儿童书桌,这些曾经都属于村长的儿子吗?
“啊……”这时,自家助理发出轻轻的一声感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转过头去,他发现柳易站在书桌边,手中正拿着一本册子,册子的历史估计至少有三百年,是老式的线装册,封面早就破烂得没了,内里的书页也是泛黄破损,上面的文字全部竖向书写。
柳易说道:“这是萍纺村的村志,不过是很老的记录了,讲述的都是萍纺村刚刚建村那几十年里的事情。”
他垂下眼帘,轻轻读出了其中一段话:
“九五四年春初,陈家一妇名萍,更造绵缕,术因万室而织布,布鬻于城,官商人民皆爱之,陈家及近者皆以是出财,众慕名而来,遂成一村,以陈妇人为名,是为萍纺村。”
上一个历法年代,954年春初,一个名字为“萍”的女子改进了织布技术,造福乡里,大家纷纷靠着织布过上了好日子,一个村子也因此形成。
为了纪念女子,村子被命名为“萍纺村”。
一个历史上以一位伟大女子为名字的村子,最终却成为了吞噬女人的存在。
柳易说完这段萍纺村名字的来历后,两人均是沉默。
沈平澜侧过头,在那面镜子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风衣上沾了怪物和自己的血,脖颈上有新添的几道小伤口,面容在灰尘中模糊不清,好像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活力四射的孩子了。
正如这村子,也在漫长的飞尘里改头换面,认不出自己的过去了。
不过村子是往坏的方向变化了,而他呢?至少他希望,自己不要像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村子一样走向堕落——哪怕猎人的堕落恐怕不可避免。
那么,至少让他在堕落之前,多做一点什么吧。
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崇高的理想,只是他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从十岁开始,他所会的就只有拿起刀战斗了。
“哦……”这时柳易又发出了一声新的感叹,这一次和上一次的感叹不一样,有了一丝兴味。
柳易从抽屉的隐秘夹层里抽出了一叠皱皱巴巴的纸,朝沈平澜挥了挥。
沈平澜走上前,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一看,那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条上,一条条全都是村长进行人口交易的记录!
记录用的是黑话,但柳易与沈平澜轻松就破解了。
一桩桩一件件,女孩的来历、学历水平、相貌评分乃至大致性格,都浓缩在了短短一行的缩略术语中。
而除了这些交易记录,纸条中还频繁出现一个词——
“‘克伦维尔生态保护基金会’……”沈平澜低声说出这个词,心头略有些讶然,“没想到,萍纺村的人口买卖和这只【怪异】勾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