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下陷、大地的展开不仅没有随着收音机寂静而停止,甚至变本加厉,速度愈来愈快。
那种从大地深处传出的动静,从最初的低沉的嗡鸣声,渐渐加强为一种咆哮,像是飓风在山谷里经历无数次粉身碎骨的回荡所发出的嘶吼,像是一片空寂世界在摇晃自己,空荡荡的虚无随之滚动,像是一个泡泡、一支长笛、一间空房,从那不可见的深处传出的幽邃回响。
正在应对沈平澜连绵不绝的刀势的阿诺德听到此声,猛然一个后退,试图脱战。
沈平澜也收刀回身,并未追上去。
因为他这边,也有“同伴”靠近了过来。
“看来这一场闹剧真的把姐姐惹恼了,她竟然想要动一动筋骨了。”零号异类略带感叹的声音化作自上而下吹过来的气流,在沈平澜耳边回荡。
“……”上方传来窸窣声响,是丘凌星解决完自己的目标后爬了过来。
它用面具一般的面孔,向下看了看震动的大地,第一次在柳易与沈平澜面前发出了声音:“我回去了。”
短短四个字,可能特意照顾到在场有个雄性人类,使用了人类的语言。
扔下这句话,它就转过身,天空中展开一道夜蓝色裂隙,它如登场时那般,悄无声息地爬入裂隙消失了。
只留下柳易还在沈平澜耳边感叹:“小丘工作真认真啊,她明明只是个孩子来着……下次得和她好好说说工作划水的道理。”
沈平澜沉默以对,并不想就怪物的“工作划水原则”发表任何感想。
不过有关“姐姐”这个身份,他确实有不少想问的。
可惜还没等他开口,下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又一次打断了他的问话。
轰鸣声穿透层级界限,这一瞬,在第一百零五层的所有生命听到了,位于第九十九层还不清楚情况的猎人们听到了,刚离开的丘凌星听到了,甚至连空洞之外,正在远距离观测空洞的协会监察部员工都一个激灵,盯着观测屏幕上大片陡然混乱的线条,以及实时传输画面上倏地闭合的“空洞”,遽然站起身,监察站里一时陷入了匆匆脚步与呼喊的狂潮。
最后一声巨响,那些呼啸尽数收敛成一线悠长蜂鸣。
从外界看,在梅什尼亚高地上的空洞洞的下陷消失了,它从凹陷的巨坑状态,向上升起、弯曲、合拢,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球。说不清楚颜色,可能是灰色或者黑色之类的色彩,但绝不是灰色或黑色——绝对不是。
这个球高悬在原野上,向外不断有规律地发出震荡波,周边的色彩也被其同化,陷入一片奇妙的海洋,勉强要形容的话,像金属融化掀起涟漪。
这是位于外界的监测者们的视角。
而在空洞内部,所有人低下头,双脚站在无尽幽邃的虚空里。一颗与外界看过去一模一样的球体,正从他们下方冉冉升起。
球体掀起振荡,一阵又一阵,自所有人身上拂过,人体像是成了草原,在狂风下时起时伏,色彩随之一下一下地泼过来,要把草连根拔起,一同吹走。
在振荡中,沈平澜听到零号异类好像在笑,愉快的那种笑,久别重逢的笑,而宋真仪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坏了的收音机,直愣愣地盯着下方的球体说道:
“‘彼方的使者’、‘传达潮汛的信使’、‘林中狩猎的神祇’、‘移行的空洞’【伊瑟海那-玛兰卡(Esther’henna-Marankah)】!”
这还是沈平澜第一次听到前几个空洞的名号,在古老的年代里,这只怪异显然拥有过多重化身。
最后将空洞的真名说出口后,宋真仪像是用尽了全力,脸色苍白地停下来大喘了几口气。她身旁听到这个名字的学生们神情更为惨白惊恐,他们摸着自己的身躯,骇然发现仅仅是一个名字,就令他们身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似是真实又似虚幻的,与下方球体同色的凹陷。
其中有个中年男人满脸都是惊慌失措地低喊道:“老宋!你在干什么,快跑!计划失败了,失败了!你肯定有逃跑的后手的吧?!快带我们离开这里!”
宋真仪面色不好看,但双眼闪闪发光,像是淌着激动的热汗,她转过头,看向身后望着自己的全体研究员,在下方球体愈发激烈响亮的振荡中微微笑了,展开双臂道:“你们应该清楚的,一旦我们所做的事被猎人协会发现,即便我们从这里逃出去,也不会有好下场。”
中年男人根本不想听这些,冲上去急切揪住宋真仪的衣领吼道:“别管这些了!先带我们出去!”
宋真仪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从容地理了理衣领,“我没有准备计划失败后逃出去的后手。”
“什……”不仅中年男人,大部分研究员都愣住了,“你说什么?”
这时,【使者形态】的空洞,已经上升到了与他们齐平的高度。
一旁的沈平澜隐约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下意识就要上前阻拦,可他刚有动作,柳易也上前一步,手中齿鞭锵地一声延长为一根长杖,拦在沈平澜身前。
怪物方才安安稳稳地当着一个最佳拍档,此时终于露出了些许符合怪物刻板印象的面目,棕绿色的眼眸用一种看不明白的目光盯着男人,低声道:“别过去,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
——是生还是死,让那群妄图掌握空洞的狂徒自己做出选择。但可惜的是,姐姐从来不给人太多思考的时间。
宋真仪不再管身后那些绝望嘶吼的研究员,她转过身,球体就在她正前方,那些金属般的激浪,在她身上收缩、膨胀、流动,球体的振荡越来越激烈,那些单调的声响似乎有某种节律,在述说什么。
在最激烈的一波振荡抛射出来之前,宋真仪低声道:
“这次是我们输了,但是没了我们,也还会有很多人前赴后继地想要掌控那些与大自然一样伟大的力量,我们的精神是杀不完的……”
尾音淹没在球体释放的激流当中。
刹那间,球体像是无限地膨胀了,它的色彩与材质将一切都吞没进去,就像是收缩了,将一切都牵引至塌陷的一点。一切都变成了它,一个死寂的、炽热的,空洞。
宋真仪淹没在了球体内,紧接着是她身后的一个个人,他们以极快的速度被抹去了。
直到最后一个,激流当中响起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大喊:“我投降——!”
旁观的柳易“诶”了一声:“竟然有人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反应过来……呃,反应过来投降。”
大喊出声的赫然是那个中年男人,他脖子涨得通红,面色却因惊惧而苍白,看上去十分滑稽。
喊话同时,他紧紧闭上眼。来自空洞的激流即将吞噬他的身体,却在堪堪触及他面部汗毛时,因他的这句话而停下。
中年男人感觉时间流逝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在自己所营造的黑暗中心生恐惧,直到某一刻,他感受到了脚下的泥土。
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浓翠欲滴的森林映入眼帘,脚下略带潮气的泥土一路绵延向视野的尽头。
他又回来了——回到了“正常”的第一百零五层。
“扑通”一声,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一屁股瘫软在地,这时才终于敢喘起大气,对自己周围的空气喃喃道:“我、我……我活下来了……”
他根本想不起来去擦挂满额头的冷汗,喘着粗气转头四顾。
森林重归寂静,方才那奇异的振荡的鸣响没有留下一点气息,那些围绕在他身边呼喊着“老师”的人没有了,所里极负盛名的宋真仪宋副所长没有了,只有他自己……
旁边猝然响起一个轻快的声音,将他脑海里有关孤身一人的所有幻想击溃。
“你们是什么人?”
那个声音他刚才还听过,那优美得像是交响乐一般的音色,那些隐藏在音节与音节之间扭曲而恐怖的变调,那种独特的调子……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零号异类!
中年男人毛骨悚然,从劫后余生的狂喜里恍然惊觉自己危险的处境。自己的同僚、上司、下属……确实是一股脑儿被空洞抹除了,但这地方还存在至少一个异类一个猎人呢!
柳易一手拽着满脸无奈的猎人,兴致勃勃地站在中年男人身后,他清晰看到中年男人听到他说话后,僵住了足足一秒,可能是在检查自己是否存在幻听可能,然后才一顿一顿地转过头来。
中年男人看到他俩,脸上肉眼可见地变白了一度。
见柳易又要开口,沈平澜眼疾手快地抬起手,也顾不上“人怪有别”了,直接“啪”地在异类的面具上嘴巴的部分轻轻糊了一巴掌,在怪物下意识闭嘴的时候,他对战战兢兢的中年男人道:
“你们来自哪个组织?”
听到问话,中年男人毫不犹豫地老实道:“我们是玉壶市生物工程第七研究所的队伍。”
“生工第七所……”沈平澜听到这个名字,瞳孔稍稍放大,口中喃喃了一句。
此前慢慢生出的猜测,终于在中年男人的这句话下尘埃落地。他在观察这群人的行动特征后就猜测他们恐怕来自某个与生物科技相关的研究所,结果果真如此!
旁边的零号异类戳了戳男人,低声问道:“生工第七所,是你们人类官方的组织?”
沈平澜犹豫了一下,顶着异类睁得老大的绿眼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对零号异类瞒着这些信息没有任何意义,只要它随便潜入一座人类城市——甚至不用潜入,只是在外围蹭个网络,就能搜到生工第七所的官网。
“那是……”沈平澜开口说了两个字,因为某种隐隐的震惊而顿了下,才继续说了下去,“那是猎人协会与两域政府联合创办的研究所中的一座,创办研究所的计划被称为‘曙光计划’,用于扶持灾变时代后的新学者与新研究方向,希望在前代社会的废墟上再建文明,推动社会进步。玉壶市生物工程第七所是全域生物工程研究所中的领头者,是目前势头最盛的生物领域研究所,曾经产出过很多有利于民生与对抗怪物的成果,十分受到政府重视,也是……”
——也是猎人协会会长龚良山着重培养的一家研究所。
沈平澜吞下了最后半句话。
连续两次任务,连续两次抓住在人类内部一只黑手的马脚,发现都与协会会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究竟是有人有意将他的注意力往会长上引,还是会长真的是内鬼,妄图与怪物合作达成其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想要不顾后果掌控怪物,只是因为近期某些计划推行心切,加之被屡屡斩断在外的爪牙例如白鸽教会与基金会,才会暴露出蛛丝马迹?
如果会长是那个内鬼——或者不对内鬼身份进行假设——内鬼究竟想要做什么?
内心是千头万绪,沈平澜嘴上则追问道:“你们为什么会想到掌控空洞?你们有关空洞的情报是从哪儿来的?那个人——那个黑袍人是谁派来保护你们的?”
在空洞转变为使者形态时,黑袍人阿诺德似是料到任务失败,以蜕皮方式一下子就消失没影了,不然沈平澜也不至于可着一个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审问。
中年男人在猎人与异类双双逼视中汗如雨下,非常认真地回想了每一个问题的答案,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我、我不是主导者,所以我了解得也不多,我只知道……”
后边的话,沈平澜渐渐听不清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身影正从森林里淡去。
猛然抬起头,他发现寂静平和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再度出现了那颗球体!相比刚才,眼下出现的颜色黯淡,似是一个叠加在天空图层上的半透明幻影。
球体外围振荡了一下。
“等……”
沈平澜第二个“等”字还没说完,身影就从第一百零五层瞬间消失。
显然,空洞并不想再让这位无关人士一直待在对自己意义特别的层级了。
柳易望着这一幕,喃喃道:“再见——等会儿再见。”
他扭头看向瘫坐在地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零号异类投向他的目光不带一丝感情,也全不像是看着某种稍微与自己平等的生命,甚至不像是看待猎物,只是在看一件死物。
明明怪物还没有什么动作,可莫大的恐惧已洪水般铺天盖地地冲没了他的心灵,盘踞在他脊椎骨间,摇晃每一节骨头。
他曾经认为——现在也认为猎人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本质,只是一群会说人话的怪物,与正常人间已经有无法弥合的沟壑。
但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真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