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恕君愣了愣,满腔的热情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短暂的死寂之后,他张开嘴才发现嗓子干涩,可手边也没有水,半晌才道:“你知道钱三清的事了。”
“路过茶社,听了一嘴话本子。你是不知道,就你那三两点的事,那说书的那叫一个一清二楚。怎么着,你身边还混着裴相的奸细呢。”傅仙儿顿了顿,瞥了他一眼。
郁恕君无所谓道:“仁宣那会儿,御史台就是刑部看大牢的,有几个裴相的人不是很正常么。”
傅仙儿哼了一声,挑眉道:“那钱三清是你杀的吗?”
郁恕君敛神看了傅仙儿一会儿,才道:“是。”
“墓也是你掘的?”
“也是。”
傅仙儿嘶了一声。他打听过,钱三清死于急病,死时浑身溃烂下身长蛆,御史台上下大概都恨毒了他,葬礼都没办就草草找了处城外的荒山埋了。过了半年,他又被人掘坟鞭尸,挫骨扬灰。傅仙儿讶道:“你这么恨他?”
“恨!”郁恕君咬牙答道,傅仙儿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这么强烈的憎恶之色,但郁恕君只说了这一个字,连多一字都不愿说。
傅仙儿心道,这可不像郁恕君的个性,要知道这个人可是在皇帝和裴相面前也要辩个高下,弑师还掘坟这个罪名扣在他头上,他竟然都不为自己分辨一下。
傅仙儿追问:“为何?”
郁恕君站起来,垂着眉头道:“师父就不要多问了,总之我待师父绝不会如他一般。”
“好吧。”傅仙儿躺回床上,他也不是那等刨根问底的人,既然他不肯说,自己就不问了。
但他心里仍微微不爽,便道:“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郁恕君偏又走回来,在他床边坐下。傅仙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郁恕君可怜兮兮道:“徒儿两夜没合眼了。”
傅仙儿瞥了他一眼:“那你回去休息吧。”
郁恕君眸色幽深,缓缓道:“师父睡的是徒儿的床。”
那怎么地,我要给你让开?傅仙儿心里腹诽两句,便见郁恕君脱了鞋子躺到了他身侧,无赖道:“徒儿和师父挤挤一起睡吧。”
傅仙儿翻了白眼,他现在没力气挪动,也就由得郁恕君挤在他身侧。
呼吸交叠,郁恕君微微出了汗。
“师父身上的伤——”
傅仙儿忙道:“那个毒没你们想的那么厉害,要不了我的命。”
郁恕君沉默半晌,道:“师父你知道吗?越是重要的事,你就越喜欢瞒着。顾念安的事是一回,这次又是一回。”
傅仙儿可不想再跟他为了顾念安的事吵架,张嘴胡乱道:“这两件事情就当是抵消了,以后不许提了。”
抵消什么?郁恕君一时没明白傅仙儿的逻辑。
傅仙儿咳了一声,转移开话题:“冯书闲真的死了?”
郁恕君愣了愣,才道:“是。”
傅仙儿挤得热气直冒,遂往里挪了下身子,也不知扯到哪里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
“哪里疼?”郁恕君急了,爬起来就要解他的衣服查看伤势。傅仙儿忙揪住他的手,喝斥道:“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郁恕君坐在他身侧,任由他束缚着手,笑道:“师父怕什么,徒儿又不是没看过你的伤口。”他身上从头到脚都是伤,尤其腰背和屁股上伤得最多也最重。
要命!傅仙儿老脸一红,一脚将郁恕君踹下了床。
郁恕君猝不及防,一屁股摔在地上,脸上的表情都是懵的,看起来仿佛一只刚睡醒没什么威胁的狐狸幼崽。
怪可爱的。傅仙儿心里浮起这几个字。
郁恕君睁着一双无辜的凤眼:“师父……”
“咳。你上来吧。”
郁恕君爬起来,这回他只在床边坐下,并没有再躺回去,傅仙儿不知为何竟还有几分失落。
他重新找回话头:“那这个案子现在如何了?”
郁恕君道:“此案已尘埃落定,杀人凶手冯书闲认罪伏法,结案的卷宗今早刚送到陛下的案前。”
人是章启亲自审的,大理寺一旁监审,郁恕君三令五申,御史台没人敢沾手,就连卷宗都由刑部和大理寺一同起草,只是最后由韩霖看了一眼,才交到皇帝的面前。
傅仙儿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冯书闲有没有交代,他受何人指使,又为何要陷害我?”
郁恕君摇了摇头,眉头蹙紧起来:“没有。他只承认为私仇杀人。至于背后有无人指使,为何陷害你,一概都不认。”
傅仙儿想起那日牢前的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那竟是他与冯书闲的最后一面。人确实是他杀的,冯书闲死有余辜,辩无可辩。可随着他的死去,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他又是否受人胁迫,都再无法得知了。
傅仙儿苦笑一声:“私仇?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能和这些江湖小门派有什么私仇?”
郁恕君深以为然,且冯书闲交代的这么干脆,又很快畏罪自尽,让他隐隐有种感觉,此案还没有完。
他道:“恒山派掌门之事,师父可听说了?”
傅仙儿微微撑起身子:“适才高无庸说过一回,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已派封庆去查了,过两日就该有消息回来。”郁恕君说着,看了一眼傅仙儿,“师父之前真的从不曾听闻过冯书闲这个名字吗?”
“不曾。”傅仙儿被那一眼刺了一下,忙道,“什么意思?”
郁恕君道:“我让人去查了冯书闲。此人倒也并非名不见经传。五年前的武林大会上,他一招惜败与魁首失之交臂,当时才十五岁。他无门无派,自学成才,自此放言要拜武林第一剑客为师。只是那时你已半隐退江湖,谁也找不到你去了哪里。适逢恒山派招揽贤才,他才拜入了恒山派的门下,做了邱自山的徒弟。”
“我当年心灰意冷,游山玩水去了。不过,当日的我,也不会收他为徒的。”世间总有许多阴差阳错之事,若然冯书闲没有拜入恒山派门下,今日之祸或许便可以避免。傅仙儿唏嘘了一番,转回来道,“这个邱自山,可是有什么问题?”
郁恕君点头,眯起眼睛道:“师父猜的不错。徒儿派去的人查到,这个邱自山这些年偷偷在外面延揽了不少门派为其所用,甚至不乏黔西派这样恶贯满盈之徒,可见此人用心奸险,绝非表面看上去是个君子。这桩案子恐怕与他脱不了关系,只是现在冯书闲自尽,死无对证了。”
傅仙儿想到近来江湖上的风风雨雨,皱眉道:“恒山派掌门之死,不知道是否也与他有关?”他思索了片刻,又自言自语道,“好像也没道理,他为何要杀李崇芳?若说为了掌门之位,恒山派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不少,再怎么也轮不到他邱自山啊。”
郁恕君沉默,他不想做无谓的假设,但傅仙儿所言颇有道理。若不是为了掌门之位,那他做这些举动便还有旁的动机。想及此,郁恕君心绪起伏,朝堂上与裴党的对抗已至烈火朝天之势,如今江湖上又风波迭起,也不知背后还藏着什么?又有什么牵连?
但他面上神色不显,走过去把傅仙儿按下去:“好了,这些事师父你就别想了,早点把伤养好才是大事。”
傅仙儿躺回床上,一时千头万绪,无从理起,忽而似又想到了什么,眼眸一亮:“对了,药神的事,我查到了些眉目,这事恐怕与宣城林家有些关系。”
郁恕君却并不惊讶,只低头道:“此事我已派人查过了。”说罢他迟疑了片刻,坦言,“只是北境如今又要用兵,袁庭还不能动。”
“那德清郡王……”
“好啦。”郁恕君打断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些事,陛下和我心里都有数,师父就别管了。”
傅仙儿微微哼了一下,他心里对当今这个皇帝并不十分看得上眼,但郁恕君这样讲,他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眼看着气氛沉下去,郁恕君笑道:“师父早点好起来,徒儿还有事拜托师父呢。”
傅仙儿冷哼道:“我们郁大人手眼通天,什么事还要拜托我。”
郁恕君被这个“我们”取悦了,嘴角竟不自觉扯出几分笑。片刻后才敛去了笑意,正色道:“数日前,我派冷无涯去泉州彻查赈银贪墨一案,至今杳无音讯,我担心他在泉州出了事。”
傅仙儿愣了片刻,说起来,他确定很久没见过冷无涯了,他奇道:“能出什么事?”
郁恕君站起来,负手而立于床前,他背着光,背脊挺得笔直,但傅仙儿无端就觉得,他瘦削的身躯已经被压得踹不过气来。
只听郁恕君娓娓道来,诉说着他心头的疑虑和猜测:“当日与师父初遇之时,我与冷无涯便是要去泉州的。只是途中突遇逍遥岛一案,才搁置了行程。这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桩桩件件,都让我无法分身,也无心理会泉州之事。直至昨夜我整理卷宗时骤然想到此事,竟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他转过身,看着傅仙儿继续道:“我隐隐觉得,前番种种之事,都是为了阻止我去往泉州。冷无涯的失联,更验证了我的猜测。”
“这……”傅仙儿哑了半天,被他这番天马行空的话惊得差点嘴瓢,他抱紧被子一个劲地摇头,“你这个猜测太离谱了。泉州能有什么,值得这么大费周章。”
郁恕君冲过来,眼神灼灼盯着他:“所以我要去查,我要趁着大家的视线都还在盛京,还在这桩案子上,去泉州查个究竟。”
“你要带着我去。”傅仙儿咽了咽口水,这……这听起来简直离谱到家了。可他的耳畔听到心脏在轰鸣,奔腾的血液在体内狂奔咆哮。
这太刺激了。傅仙儿容光焕发,仿佛重回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