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一般的雨已连下了好几天。湿润的水汽漂浮在空中,依附在任何裸露在外的物体上,潮湿而寒冷。街上的行人没多少,打伞也不中用,一回家衣裳都是润润的,贴在皮肤上冷得人直打寒颤。有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人,一只手横在脑门上挡住斜风细雨,踩着地上积蓄的水坑,快步走进半掩着门的茶馆中。
“呼”,中年人吐了口吸进嘴里的寒气,搓着手坐到火炉旁,和围坐的人们挤在一起。他像烤肉那样手心手背轮着烤一遍,等身上热乎起来了才竖起耳朵去听熟人们唠嗑。
“这事儿呢,大伙都在想办法,二娃走丢了我们这些叔啊爷的肯定也着急。”
“你把娃经常用的东西带上,去找街口的瞎子,叫他给你算一卦,说不定奏点效呢。”
中年人左听一耳朵右听一耳朵,接了小二新泡的茶喝了一口,接话道:“咋的,还没找着?”
另一边的人回道:“可不是嘛,都三天了,要是贪玩也该回家了。”
“拜过八尾仙了吗?”
回话的客人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愁眉苦脸的男人,压低声音道:“没呢,他不信。”
中年男人“切”了一声,又道:“他宁愿去信瞎子都不信八尾仙,难怪找不到娃呢。”
众人正给丢了娃的男人支招,茶馆的门又被推开,冷风从外头灌进来,正对着门口坐着的人把椅子挪了挪,挨火炉更近了一点。
来人是个青年,黑袍加身,领口袖口绣着暗红色的花纹,头发用一根发绳草草束着垂在背后,面容冷峻气质不凡,腰间却扎了块大花布,瞧着有些滑稽。
青年进了馆就朝角落里走,小二见有新客来了忙上来斟了一壶热茶,脸上笑容殷勤了不少,活脱脱把他当成了一个公子哥。
中年人瞥了一眼,又转回去继续说八尾仙的事。一群人三句不离“八尾仙”,可见这尊神仙在此地有多高的威望了。
小二招待好了正要走,青年又叫住他,他正点头哈腰地问客官有什么吩咐,就听青年道:“八尾仙是个什么神仙?很灵验么?”
“那可不,若是不灵,那庙早破了。”
“要说这八尾仙啊,真是神通广大,求什么来什么,不要香火也不要钱,只要你往那贡碗里滴三滴指尖血,他就能满足你的愿望,可谓是极极灵通了。”
青年敛眸,不再回话,心里却觉得这“八尾仙”不像是什么好神,要人血的神,怕不是什么邪神。
“哎,眼见为实,客官信与不信,还是要亲自去看看,就算没什么想要的,求个平安喜乐也行。”小二唠了几句放下茶壶,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热茶一点一点见了底,青年放下手中的茶杯,问清路后直往“八尾仙庙”而去。
街上冷冷清清,这里却人来人往,不断有人出去又有人进来,如那小二所说,不要香火也不要铜钱,用来插香的香炉是没有的,桌上的功德箱也放到墙边落了灰,除开贡品就只有一口瓷碗,碗身擦得锃亮,里边盛满了鲜红的血。
也不知这碗有什么魔力,血装在里边竟不会凝固。
青年目光从碗中拉到神像上。
与其说它是神像,倒不如说它是魔像。整个像都是泥塑的,干掉后四处开裂,材料没取好就算了,连人家的形都造得极丑,狐狸的身子长着人的脸,还是那种眯着眼睛的狡诈谄媚模样。
之所以叫它“八尾仙”,可能是因为原本立在中间的那条尾巴断掉了,唯留尾巴根子立在那儿,当地人居然没想过修缮,是不是等尾巴都烂光后就叫“无尾仙”了?
拜这种神像,会不会折寿?
“要拜神吗?”浑浊的声音从神像后面传来,一位长袍褂子的老先生和一位戴着面具的少年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要拜神吗?”老人又问了一遍。
“要,要!我要拜!”不等青年开口,另一人又奔进庙内,先是向两位作了个揖,又咬破手指往瓷碗里滴了三滴血,虔诚地拜了拜,低着头走过来,重复道:“我要拜神。”
老先生微微颔首,拿出一张黄纸递给那人,此人正是方才在茶馆里发愁的那位。
“你要找的人,名字,生辰八字,加上你的,一并写上。”
那人连连应声,顺从地写好,把纸递过去,见老先生将纸收着了,双手合十再拜了神像才离开。
老先生折好纸交给旁边站着的少年,转而看向青年:“你呢?想求什么?”
青年道:“找人。”
“嗯,活的死的?”
“……应该是死的。”
青年接过黄纸,心中依然犹豫该不该落笔,老先生见他迟迟不写,便有要把黄纸收回去的意思:“不信就去别的庙里求吧。”
“信。”算了,有什么信不信的,他拜过的庙还少吗?
行云流水地写好了请愿,青年最后落了“沈书颜”三个大字。照着本地规矩,他也去瓷碗里滴了血。
请愿的空隙,少年一直在忙活,有些愿望成真回来还愿的,好一点的带些瓜果蔬菜来,一并都交给他。沈书颜和他也只是初次见面,少年的身形,气质却颇有故人之姿,但按照时间来算,年龄就差得很大了,而且他还戴着面具,更看不清模样了。
沈书颜刚开始四处流浪时,走到一个地方,听到当地人说哪座庙很灵验都要去上柱香,几乎所有流程他要挨个走一通。上香、挂牌、拜佛,每一项都毫无遗漏,一天要进庙里两三次,以防神仙听不见他的恳求,拜得多了,心灰意冷之后,就把这事当成了一个寄托,看见庙子还是进去拜一拜,留点不切实际的念想好继续赶路。
庙中人渐少,沈书颜却还未离开,他靠墙站着,既不攀谈也不问话,任由烛火把他割成明暗两部分。
老先生正收拾着庙中的摆件和今日收的贡品,见他还不走,就悄悄和少年蛐蛐他:“你说这人怎么一直待在这儿?不会是外地人到咱这儿来没地方住,想睡在咱们这破庙里吧?”
“不知道,他想睡就睡吧,这儿空间管够,睡下你们两个不成问题。”
“那可不行,地有那么宽,床只有一张。诶不过,我当时看他写的名字,好像是叫沈书颜吧,这不是和你一直挂在嘴边的师兄重名了?”
“嗯,就是他”,少年绕到供桌前小心地将瓷碗取下来,走过沈书颜身旁时还像陌生人一样道了句“借过”,师兄弟重逢的激动和喜悦一点没有,况且他师兄似乎还没认出他。
老先生道:“不打算去相认一下?”
“我跟他都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和他坦白除了徒增烦恼还有什么用?”
“话不能这么说”,老先生直起弯久的身子,捶了把老腰,“现在这个躯体你不是适应得很好吗?只要没人来收你的魂,再待个百八十年都是可以的。”
少年笑了笑,开玩笑地道:“只怕到时候我都魂飞魄散了吧。”
“你不能说点吉利的话吗?”
“哦,呸呸呸。”他敷衍地呸了三声,打断了老先生即将出口的责备,“三声已呸,连着之前的谶一起破了。”
“好了,我出门办事去了,不然到时候你饭都没得吃了。”
“嘿,饿不死你老子我,没了贡品我还能去卖艺呢!”
少年无视身后的咆哮,也无视了靠在墙边的沈书颜,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也不管不问,开了木门就朝外走。
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少年也就随他去,等经过好几个巷口,想找人说说话才走慢了些,道:“你还要跟我多久?”
尾随者有距离感但不多,被问了也不停,依然坚持跟着他,隔了半晌,不作回答还反问道:“你是庙里的神使?”
少年道:“不是,是神棍。”
沈书颜:“……”
“八尾仙庙当真有传闻中那么灵验么?”
“没有。”
“那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去拜?”
少年略带得意地道:“那当然是因为有我在撑场子呀。”
把一座死庙盘活可不容易,首先就得有个守庙的怨种,也就是他,再者还得配个法师,也就是那个老先生,他们把庙简单布置了一下,让它看起来比较权威,慢慢地就有了来求愿的人,凡是来拜神的都有通用的愿望,广开财路事事顺心之类的词条热度是最高的,只要最近生意有点起色了就是广开财路,又或者近日没倒过霉就是事事顺心,本该归功于巧合的事一起算到了拜神头上,八尾仙人气也就高了起来,时间久了,人们提的就不止基础愿望了,还有进阶版,这类就需要他们暗自操作一下,找些事态比较紧急的或者闹得比较大的,这种难题只要解决又可获得一记响当当的名声,“灵验”的说法自然就传开了。
“所以你在招摇撞骗?”
“不,是在谋求生路。再说了,我还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少年拿出一个罗盘,又展开一张黄纸,黄纸上有丢了娃的男人写的生辰八字。那罗盘乍看一眼有点像指南针,但上面却有八个可旋转的凹槽,少年照着黄纸转动凹槽,和生辰八字对应后,中央的指针竟自己转动起来,摆来摆去摇晃不定,少年举着它转了一圈,等指针稳定指向一个方位后,他才收了罗盘朝其所指的方向去。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沈书颜看着少年的背影,把他和另外一个人的身影做了比对。除了年龄,声线,其他的什么都对得上,轮廓,身形,包括说话方式,都跟十几岁的江玺一模一样。但江玺已经死了,那条断尾足够证明一切了,世上难道会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
“我认识你吗,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书颜稍有迟疑,诚实道:“不认识。”
不认识还跟他这么久,跟这么久就算了还没把他认出来,真是寒天下之大心。少年捏了捏脸,虽然换了个躯壳还带了面具,但轮廓和形貌还是照着他原身做的,除了声音有些变化之外和“江玺”相比没什么大致的变动,只不过他现在是“江玺2.0”罢了,就是可惜了他的一副金嗓子,不知是不是换了身体的缘故,他的嗓音变得有些低哑,再也没有当初能让别家的狗吓到狂叫的响亮了。
江玺顺着指针所指的方向,越走指针转动幅度越小,最后指着一处坟地不动了。
一个小孩跑到坟地里几天不回家,不会是被鬼遮眼了吧?
这块儿大概是片乱葬岗,土包与土包之间没有一点界限,三五成群的连成一片,条件好点的坟还有块木板做碑,标注一下是谁睡这儿了,没碑的直接查无此人。立碑,相当于是给鬼魂办了个身份证,坟,则相当于给鬼魂一个安尸之所,这种就是有个人信息的正规地府公民,死后入鬼城,坐等投胎。像这种无碑无坟无人在意的三无鬼,大多就成了孤魂,无处可去只能四处游荡,年岁一长就灰飞烟灭了。
除了这种不收,还有一种不收的,就是恶鬼。横死的,有怨的,都不用阴差来管,仙门自会去解决。是以这片坟地光路过都阴气森森,吹阵风过来都像鬼哭,让人寒毛直竖。
“里头的鬼看到活人了可能会跟着回家,你还要同我进去吗?”
“嗯。”
“随你吧。”江玺吹了声口哨,哨声过后,肩头竟凝出一抹蓝色的光点,像鬼火一样浮在空中,不多时,那团鬼火延伸、扩大,变成了一只幽蓝色的狐狸,在坟场里散着微薄而冰冷的光。
他点了点狐狸的鼻尖,狐狸就摇头晃脑地去蹭他,江玺逗了它一会儿,指着沈书颜道:“去,去他那里。”
鬼狐狸听话地飞到沈书颜肩上,围脖般圈着他的脖颈,尾巴垂在他胸前。它看起来很喜欢沈书颜,一直用脑袋拱他的下巴,让他摸摸头才肯罢休。
“以防哪只鬼和你看对眼了要缠着你,就让它帮你把那些玩意儿吓走吧。”江玺大方地送了他一只活的护身符,毕竟被鬼缠久了,阴气一重,是会生病的。
地上到处都是隆起的土疙瘩,沈书颜要一直留意脚下才不会踩到别人的坟包。反观江玺就随意得很,大跨步朝前走,一点不在意会不会惹那些亡者不快。
但它们没有敢不快的。
这块儿沈书颜眼里就是个荒凉点的抛尸地,但在江玺眼里,可谓是百鬼夜行热闹至极。天上飞的空中飘的地上爬的,吊在树上荡秋千的,抱着脑袋当球踢的,各有各的死状,各有各的惨样,看江玺走过来了就让出一条路,然后又眼巴巴地望着走在后头的沈书颜。
越往里走越是寒气逼人,好好趴伏着的小狐狸也扬起头朝四周呲牙咧嘴,江玺看它那紧张样,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