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迫感十足。大门依照惯例虚掩,仿佛一个高昂耸立的巨兽,耐心地等待着它的猎物自投罗网。
贝洛蒙注意到莫雷的速度慢了下来,转身看他,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莫雷一顿。他看了贝洛蒙一眼。
……眼中的关切不像假的。
只是巧合吧,或许被察觉了什么,但许是别的特征,比如莫雷流浪剑士的身份和做派,会让贝洛蒙明白他并不愿意靠近教会的这个事实。
十年了,而且贝洛蒙还这么年轻。
“没什么。”莫雷道,他的声音有点僵硬,不过就这样吧。
贝洛蒙没再多问,只说了句“跟上我”,复又向前走去。
只是脚步故意缓了几分,让莫雷走在了他的身边。
贝洛蒙压低了声音,稍稍靠近莫雷:“进去之后,不知是否会触发战斗,我一旦使用魔法,立刻就会被探知,而且很容易留下痕迹,因此若非必要,我不会出手,全靠你了。”
莫雷点了下头。这是雇佣他的目的,也是他收钱办事的本分,他自然不会推托。
教堂的青铜门被缓缓推开,月光透过玫瑰窗柔和地撒在地上和圣像上,看着还比外面亮堂一些,倒显得没有那么阴森了,但一样空无一人。
莫雷松了口气,闪身进来,反手将大门复位。
贝洛蒙指了指圣座的方向,示意莫雷跟上。
在圣座的后面,掀开昂贵的东方地毯,便露出一个活板门来。
莫雷撇了下嘴。
密室,密道,密文,教堂里净是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将活板门上的锁用巧劲撬开,贝洛蒙在前,莫雷殿后,顺着活板门下狭窄的爬梯向下而去。
爬了一段很长的距离,可能与今天莫雷攀爬的城墙高度相近了,在地下近百尺深的地方,二人终于踏到了实地。
“在圣座之下,竟然通到了这么深的位置。”莫雷小声惊叹。
贝洛蒙神情严肃,一脸沉重,看向黑黢黢的隧道前方,低声问莫雷:“你感受到什么异样了吗?”
莫雷遂沉下心来,他的确感受到一点熟悉的波动,和他今天上午第一次进入教堂时感受到的那阵收缩的余波似乎是类似的东西。
“像是……这个教堂的防御阵法?”莫雷有些不确定。他阵法课学得很糟。
贝洛蒙道:“似乎是,但不完全是。”
莫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回答,也太模糊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莫雷追问,“说明白一点。”
贝洛蒙迟疑道:“我也说不好。……往前吧,注意左右,从这里开始,可能就比较危险了。”
莫雷伸手抓住贝洛蒙的肩,趁人还没反应过来,已将人挤到身后,边道:“那还用你说。”
贝洛蒙愣了一下,但看到莫雷前行的背影,紧张的神色也不由缓和了下来。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莫雷已经适应了地道幽暗的环境,此处只有一个洞口,用巨大的石块撑出一个门框的模样,约莫一人半高,足够两人并行,两侧都是人工修整过的痕迹,雕刻着一些铭文和图案,每隔数尺有一个支架,应当是放火炬的地方。
“这墙上画的什么东西。”莫雷低声嘀咕。
贝洛蒙在身后接话:“就能辨认出的部分,有些是家徽,有些是某个阵法的一部分。累代的标记都有,这个地方至少有三百多年了,不过这里的阵法有被改动的痕迹,看手法,最近的一次应该不超过十年。”
“这也能看得出来?”莫雷疑问。
“嗯,因为随着研究日深,有些新的手法会不断加入到阵法当中。”贝洛蒙道,似乎起了些兴致,“一些大型阵法尤其如此,反倒是那些常见的简单阵法,几乎没有什么改进的空间了。”
莫雷不是很感兴趣,不过还是点了下头。
这条通道曲曲折折,一路上都没见陷阱和警戒,莫雷估摸他们已经转到了教堂前广场的下方,又转过一个急弯,忽然看到了洞口。
有光。
白色的光充斥着整个洞口,还晕了一点透明的蓝色。
莫雷一时之间不太适应这么明亮的光线,闭上眼睛等待了一会儿,才又缓缓睁开。
贝洛蒙已经走到他身侧,眯着眼睛对着洞口细瞧。
“这是什么光?”莫雷问。
“是阵法运转的光芒,应该就是教堂的庇护大阵,但是……”贝洛蒙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但是什么?”莫雷催他,他最讨厌别人说话说一半。
贝洛蒙喃喃道:“还混杂了别的什么……”
这不像在回答莫雷,而是在思考什么。
“不知道就算了,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莫雷不知从哪里来的莽劲儿,径直向前走去。
许是之前走过了那么长的距离都平静无事给了莫雷莫名的信心,他就这么踏了出去,一脚踏进了阵中。
“噌”的一声,脑海中感知危险的那根弦突然绷紧,莫雷只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直觉有什么从两侧向他袭来,整个人立刻向前一扑,还不忘喊一句:“什么人!”
这声音足够大了,跟在他后面的贝洛蒙要是聪明,就该马上停住不动。
落地又向前翻滚了两下,直到脱离地上刻印的正在发光的阵法,莫雷不自觉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那种极度危险的感觉消失了。
但更明显的危险出现在了眼前。
在阵法周围均等地站着五个教士,此刻正齐刷刷地看向莫雷。
虽说穿着教士的袍子,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白色的面具,将面容掩藏地结结实实。
“这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莫雷出言嘲讽,边看向阵法的正中。
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漆黑的铁箱,直抵此处高大的穹顶顶端,被从阵法中生出的几条儿臂粗的铁链紧紧束缚着,宛如一个巨大化的囚笼。
最靠近莫雷的人又看向莫雷出现的洞口,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才转过来正对着莫雷,用刻意伪装的低哑声音问:“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莫雷摊了下手,耸了耸肩,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啊,我就是一个过路的穷财神,觉得那个门后可能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才费劲进来看看,结果什么啊,只有这么一个大铁疙瘩,和几个文弱的小魔术师嘛。”
“大胆狂徒!你说什么?!”有人压不住火气怒斥他,手中也拔出了一柄匕首。
莫雷嘻嘻笑了一下:“干嘛?现在生气?早干嘛去了?你们早布置几个陷阱机关的,我说不定就知难而退了。现在可倒好,让本大爷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你们该怎么赔偿我?”
领头的教士压住身后蠢蠢欲动的其他四人,对莫雷道:“你果真不知道这箱子里是什么?”
莫雷冷笑:“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们还能放我走不成?”
那教士沉吟了一会儿,道:“自然不行。”说着,边把手放了下来。
莫雷感觉身后猛地卷起一股热浪,他不敢向前再碰到阵法,只得向侧面避去,一面拔出长剑,向下狠狠地一劈,将身后汹涌而来的火蛇斩成了两段。
但危机还远未解除,被切断的火蛇仿佛活着的蚯蚓一般,分别生出两个头,又向莫雷冲来。
莫雷凭借残留的那一点精妙的家传身法绝学,凭着多年来刻苦习练养成的身体知觉,在以呈几何倍数增加的火蛇群中看似笨拙地游走躲避,一面观察四周,琢磨脱身的办法。
另一边,教士们正匆忙组织撤离,包括莫雷出来的洞口在内,一共五个人,分别进入了五个洞口。
这帮人,对这个阵法还真是有信心。
见人都散了,莫雷提起一口气,瞅准时机,纵身跃到蛇群中央,控制步伐和双腿的肌肉,脚下蹬地,整个人高速旋转起来。
旋转带起的旋风中夹杂着莫雷锋利的剑气,将蛇群卷起,把火焰搅碎,上百条凶悍的火蛇顷刻间烟消云散。
缓了两周停下步子,就见贝洛蒙从刚刚的洞口探身出来。
莫雷心里一紧,刚要出言提醒,发现贝洛蒙将将停在了阵法之外,又闭上了嘴巴。
贝洛蒙看着阵法神色凝重,表情甚至可称难看,望向莫雷的目光隐隐似有些复杂。
莫雷只当自己没看出来,走上前几步,笑道:“你果然没被他们发现。”
贝洛蒙点点头,心不在焉道:“隐匿气息,对你或许不能,对付他们还是很简单的。”
莫雷好奇:“所以那些人真是正牌教士?”
贝洛蒙应道:“对,刚刚那人路过我时揭下了面罩,确实是我在教堂里见到过的一位修士,应当是主教的心腹。”
莫雷想了想,道:“他们恐怕以为闯入者正在被烈火灼烧,一时半刻不会返回,但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你要做些什么,就现在尽快做。”
贝洛蒙望了望他,又看向那个巨大的铁箱子,目光逐渐坚定起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手心骤然光芒璀璨,一颗魔石便幻化成了一根长杖。
贝洛蒙口中吟诵念咒,长杖顶端飞舞不辍,迅速勾勒出一个光芒更胜的阵法,正好叠压在原本的阵法之上,原有的阵法在这股重压之下愈发黯淡,连带着捆绑铁箱的铁链也逐渐虚化、松脱。铁箱转而由贝洛蒙构筑的新阵法支撑住,面对莫雷的这一面铁壁开始变得酥软,被阵法的力量压制着,被迅速撕裂、粉碎,变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铁渣簌簌脱落。
铁箱内的情形就这么展露在莫雷面前。
莫雷怔怔看着,哑口无言。
一双洁白的、巨大的翅膀被上百个铁钉锢在铁箱之内,一滴滴金色的血液还在顺着撕裂开的伤口不断滚落,淹没了被烧灼、割裂的破碎的洁白布衫,五色丝缔编制的除魔者风格的腰带,青色的小圆珠编织的饰品,苍白的、瘦削笔直的双腿,垂至脚踝的银色发梢,和赤裸的、低垂的脚掌——随着前方屏障的消失,累积的血液逐渐流淌到泛着白光的阵法上,让阵法的光芒愈加明耀灿烂。
那是一个天使。
被教会囚禁的、垂死的天使。
不,天使是不会死的,他只会不断地感到疼痛与窒息,挣扎着堕入痛苦的深渊。
莫雷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了。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涌,激得他血管暴突、心跳加速、头脑发热、双目通红,被深埋了十年的仇恨与愤怒翻涌而来,将他淹没,让他喘不上气。
“……莫雷……”
“……莫雷!……”
“……莫雷!”
“莫雷!”
莫雷猛地清醒过来。
贝洛蒙的长杖尖端正抵着自己的心脏,莫雷瞳孔一缩,刚想反击,却发觉一股温和的力量迅速抹去了他反击的念头。
连愤怒都消失了,只有安宁和沉静。
“贝洛蒙。”莫雷阻止道,“够了,收了你的镇静术。”
贝洛蒙仔细观察他,感受他的情绪,发现莫雷确实找回了理智,才撤掉了术法。
镇静术的余威犹存,莫雷知道自己现在非常愤怒,但却感受不到愤怒的情绪,这异样的落差感让人十分烦躁,他狠狠地瞪了贝洛蒙一眼。
“贝洛蒙,你到底是什么人?”莫雷直接问出了口,他不想再绕弯子了,此刻理智回笼,这种种异常的个中关窍不言自明,全部都指向一件事——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来历?”
贝洛蒙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犹豫了片刻,坦白道:“我是,贝洛蒙……帕里埃。”
……啊。
莫雷退了一步。
一个帕里埃。
那是,背叛、诬告、颠覆了他整个家族的,帕里埃吗?
莫雷此刻已经没有什么更激烈的感受了。只有木然。
是镇静术的效力还没有过吗?
“我也没想到,教会竟然真的敢囚禁天使。”贝洛蒙的语气开始变得急切,“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状况。”
“我找你很久了,因为这十年一直在留心你的消息,所以白天才立刻认出了你。”
“我没想过要试探你,更没有要追捕你的意思,我就是,我只是想做些什么。”
“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我们得先把人救出去才行。”
“莫雷,你听见了吗?”
莫雷一直在听,他听到了,但每个字听在耳朵里都很陌生,就连逐渐熟悉起来的贝洛蒙也变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