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尼·斯考特被门外持续不断的摇铃声吵醒时,发现朦胧的晨光已经从木板的间隙间渗了进来。
捂着耳朵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的年轻骑士嘟囔了两句有的没的,边告诫自己要保持骑士的体面,匆匆套上可以见人的外衣,一边扒拉自己满头凌乱蓬松的黄毛、试图理顺成合适的样子,一边快步向大门走去。
转动绞索将大门拉开,门外正站着这些天渐渐熟悉起来的黑发剑士,却没见常跟在一旁的灰袍法师。
莫雷热络地抬手同他打了声招呼:“早啊,小班尼,早上好。”
虽然神色看着有些萎靡,但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班尼也愉快地回应他:“早上好,罗斯先生。”
莫雷笑眯眯自来熟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一边错身进门:“别这么客气,叫我莫雷就行。”说着,就跟进自家门似地,径自朝整理好的会客厅走去。
班尼在他身后把大门关上,紧赶几步追上来,寒暄道:“莫雷先生,昨天才忙了一晚上,今天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莫雷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指,不答反问:“你们团长呢?”
班尼迟疑道:“我们一直审问午夜玫瑰的人到凌晨,他们几个现在恐怕还在补觉呢。”
莫雷一顿,心中顿感十分抱歉:“我刚刚是不是把你吵醒了?对不住。……没事儿,你再去睡会儿,不用招呼我,正好我也在这里补个觉。”
班尼连连摆手,边有些疑惑地问:“莫雷先生,你不是休息之后才来的吗?”
莫雷一脸神秘地摇了摇手指,凑近了他悄声说:“我们做了件大事情,等你们团长醒了,我就去找他领钱。”
班尼顿时睡意全无,诧异又心虚地重复了一遍关键词:“领……领钱?”
莫雷点点头,颇得意地昂起头:“对,我们又有许多件大案的线索和证据,要来举报领赏。”
班尼嘴唇颤抖了两下,看着莫雷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走进会客厅,感觉肩头挣钱的压力愈发沉重了起来。
“行啊,小班尼,去,拿登记本来,给这位热心市民打个欠条。”日上三竿,睡饱了的神采奕奕的团长爽快地摆了下手,算是认了这笔交易。
班尼苦着脸去找本了——团长就知道欠钱,根本不顾他们的死活!
总不能欠钱不还吧……他们可是荣誉的骑士!
团长又看了看周围:“那个法师呢?怎么不见他人?”
莫雷含混道:“他在合适的地方,关键时候,他会出手帮忙的。”
团长点了点头:“行,你我还是信得过的,今天晚上,我就带队去你说的那个地方看看,还有什么别的事要交代吗?”
莫雷道:“明天,我明天再来跟你说。”
团长挑了一边眉毛:“你还想挣我们多少钱啊?就今天了,在这儿,一口气说完,一口气结清,快。”
莫雷坚定摇头:“那可不行,那都不是同一件事,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一码归一码,这都是我们拿命换回来的,可没有什么买五赠二的优惠。”
团长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劝他:“你看看,我们这儿也不富裕,过得日子都比较清苦。光这回屋里屋外的整饬装修,都欠了别人十来个银币了。”
莫雷迟疑片刻,似乎挣扎了一会儿,才道:“行吧,不过欠条要写,至于什么时候还的……那就以后再说吧。”
团长双掌一击:“好!就这么说定了。”
莫雷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平面图来:“明天,你们就去这儿……”
一连安排了七天的基本部署,团长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到最后,几乎感觉莫雷说的就是天方夜谭。
“你确定?你没说错?”团长再次确认。
莫雷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确信:“没错。”
团长眉头皱得死紧:“你这是,要让骑士团公然与那个家族为敌啊。这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
莫雷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骑士团在辛布拉的名声一直非常恶劣,冰徒又是教会的宠儿,你们就算在做救人的事,民众也不会愿意相信你们,而且一不小心,就会被逮住机会反咬一口。”
“就算再小心,也一样会被反咬一口。若是触动了核心利益,恐怕这十几个人,我一个都保不住。”团长一脸凝重,非常认真地说。
就像前任骑士团团长和恩克托家一样。
莫雷知道,团长也一定是回想起了这件事。
但这次,情况是不同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莫雷郑重开口,“这一次,他不会有反咬一口的机会。”
团长盯着莫雷沉默地看,对视良久,才终于伸出手来,与他抵了下拳头。
“——成交。”
随着辛布拉骑士团几次公开抓捕和侦查行动的开展,一些非公开的秘密和耸人听闻的事件逐渐在传统的教会圣城辛布拉流布开来。
头两天还不显,但从第三天开始,一些好事者就开始尝试将这些事情与辛布拉城最大的教会家族卡梅尔联系起来。还有刚好从卡梅尔宅邸叛逃的证人携带了相当充分的证据进一步为其佐证。
玩弄虐待未成年人、贩卖少年少女、男女不忌的秽乱聚会、上万金币税款的挪用和挥霍……以及其中最令人恐惧的,“神罚”。
教会竟然抓捕囚禁过一位天使……
教会,竟然盗用天使的力量屠戮平民……
这让最虔诚的信徒都觉得心寒——就算是有拒绝信仰主的异端,但那座被“神罚”摧毁的城市里,一样还有大批衷心侍奉着主的人。他们竟也不得幸免,被他们所侍奉的教会、所相信的教宗,无情地摧毁了。
最不可原谅的,是这种种恶行,竟然都是以“主”的名义执行的。
污秽而黑暗的罪孽,却披着神圣而光明的外衣在辛布拉城扎根,欺骗着城里那些对光明充满信任的人们,以光明的名义,收缴他们的钱财、吞吃他们的血肉、愚弄他们的精神。
这让无数人感到异常愤怒。而愤怒,则让流言传布得更快、更深,几乎抵达了城市人际关系网中最细微的触角末端。
辛布拉城城门紧闭,也无法阻隔消息在郊外也如波纹般迅猛传播开来。
激怒的人们蜂拥在教堂和卡梅尔家族宅邸的门外讨要一个说法。驻守在辛布拉圣城的主教早已通过隐蔽的紧急传送法阵逃往中央圣城请求教宗援手,而卡梅尔家族的家主蒂斯塔·卡梅尔则始终保持沉默。
这傲慢而不屑一顾的态度,宛如火上浇油,将这一团怒火烧得更炽更烈。
第六天,有使者从中央圣城带来了教皇的谕旨,在卡梅尔家宅门外宣读,称即将启动宗教裁判廷议,着“冰徒”蒂斯塔·卡梅尔即日赴教廷聆训。
但“冰徒”却拒绝接受传召,还放话出来,称教皇若无法秉公处理,明天将主动公开一个关于“侍者”的重大隐秘。
使者转身就走,未多停留一刻。
这消息不胫而走,关于“侍者”可能的隐秘立刻成为了大街小巷的谈资。
莫雷从这几天常去的面包店买了晚餐,推门而出时就听到过路人在激烈争辩“侍者”的秘密究竟是什么,笑容已忍不住攀上了嘴角。
很好,那些个晦暗阴湿的隐秘,就是要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地晒晒才好。
贝洛蒙也在打量现在的局势。
他正站在几日前蒂斯塔坐过的桌椅后方,透过落地窗向外看去,在远处的宅邸大门外侧,黑压压囤积的都是愤怒的辛布拉城居民。
教皇的信使已经离开了,那句回信想必也已经传达到了教皇的耳朵里。
而时间,也终于到了最后一刻。
夜幕降临,七日狂欢的落幕,终于到来了。
他几乎已忍不住等到午夜时分——他想现在,立刻,马上回到莫雷的身边。想拥住他的爱人。想好好地睡一觉。
贝洛蒙回头看向桌面上微微泛光的水晶球,在那里,隐隐绰绰地显露了两个身影。
果然,直到最后一刻,就算加上顶尖阵法师塞瑟尔的帮助,蒂斯塔·卡梅尔也无法逃离那个空间,那个天使随手创造出来的空间。
……这就是人与天使的差距。
那么,人与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