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房间,依萍站在镜前,镜中的女子一袭白色旗袍,红色的披风仿佛朝霞栖息在肩上,领口绣着银线缠枝纹,既不过分张扬,也不显刻意低调。
“妈,我出门了。”她拿起手包,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寻常茶会。
文佩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声:“那你……早点回来。”
依萍刚推开院门,便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车窗缓缓摇下,露出薛既明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今日罕见地穿了全套西装,领带却松松垮垮地挂着,与这穿搭格格不入。
“送你。”他冲她挑眉,语气轻松。
依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包上的金属扣:“你怎么知道今天……”
“陆家与外交世家的订婚宴。”他微微倾身,袖口的黑玛瑙袖扣在晨光中泛着幽光。
“怕是整个上海滩都在议论。”他打断她,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肩线上。
“一个人去赴旧情人的订婚宴,未免太像苦情戏女主角。”
一句调侃,却让依萍忽然笑出了声。她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淡淡的雪松香冲淡了胸口的滞涩。
陆家前的梧桐树上挂满了红绸灯笼,大门两侧立着半人高的花瓶,插着怒放的牡丹。
厅内的水晶吊灯将满室照得波光粼粼,意大利进口的大理石地面上,红毯从玄关一路铺到正厅,两侧摆着从法租界花房空运而来的白玫瑰与红山茶,留声机里播放着最新的爵士乐,侍者们端着银托盘穿梭其间,香槟杯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尔豪,虽然依萍已经……”方瑜捧着描金咖啡杯失神着。
“依萍都已经看开了,你就别想太多了,况且依萍身边不是已经有护花使者了吗?”尔豪说着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如萍。
如萍穿着一身胭脂红绣金凤的旗袍,外搭一件金线织的披肩,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别着镶钻银发箍。她正挽着书桓的手臂在舞池中央旋转,脸颊泛着幸福的红晕。而书桓穿着三件套的燕尾服眼神复杂但是也面带微笑。
“书桓,拜托你,这个时候除了我,不要再想别人好吗?”如萍言辞恳切。
“我没有想别人,我在想你,想着那天在营地,忽然出现在我眼前的你!”书桓收回视线,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穿得像个乡下姑娘,狼狈得像个难民。可是,漂亮得不得了!”书桓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
“是实话吗?没骗我?”如萍低头害羞着。
书桓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如萍将侧脸靠在他肩上,紧紧环住他的腰身:“不管是不是实话,我都相信你。谢谢你让我这么幸福。”书桓也顺势用脸贴着如萍的秀发,但是眼神却没有聚焦。
水晶吊灯下,雪姨挽着陆振华的手臂站在香槟塔旁,猩红的指甲在杯壁上轻轻敲击。
“亲家公亲家母,”她刻意提高声调,翡翠耳坠在颊边晃动,“你们对我这个女儿还满意吗?”
何夫人抿嘴一笑,眼角堆起细纹:“那还用说,是我们书桓高攀了。”
“来来来……”陆振华举起酒杯打断对话,指节上的玉扳指撞在杯壁发出脆响,“结成亲家是天意,是缘分!干杯!”
“老爷,太太……”阿兰急促的通报声突然刺破欢宴,“依萍小姐来了!”
整个大厅霎时安静了半拍。依萍挽着薛既明的臂弯缓步而入,绯红披肩在灯光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她耳垂上的玫瑰金吊坠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颈侧投下细碎的光影。
舞池中央,如萍的高跟鞋猛地一歪,险些踩到书桓的脚。
但她很快挺直腰背,嘴角扬起完美的弧度:“依萍!”她提着裙摆牵着书桓的手快步迎上,胭脂红的旗袍下摆扫过依萍,继续说道:“你能来我真高兴,我和书桓最需要的就是你的祝福。”
依萍微笑道:“如萍,书桓,恭喜你们,新婚快乐!”
书桓的嘴角像是挂着铅块,勉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陆振华走上前大声向宾客介绍着:“这是我另外一个女儿,叫做陆依萍。”宾客们纷纷点头示意。
雪姨脸上的笑容凝固,目光却黏在既明身上,既明适时上前一步,递上一只鎏金锦盒:“薄礼,恭喜。”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雪姨掀开盒盖时,盒中一对情侣手镯静静躺在丝绒上,玉质通透如水,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碧色。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精明:“这位先生看着面生,不知在哪里高就?”
“还没工作,不值一提。”既明唇角微扬,右手自然地搭上依萍的腰际,带着她往厅内走去。
角落里,一位穿长衫的中年男子瞪大眼睛,低呼:“薛公——”话未说完既明一个眼风扫过去,便噤声了,讪笑着退进人群。
敏锐的雪姨捕捉到了这一细节,她捏着翡翠手镯的手指微微发抖。
此时乐队适时奏响《蓝色多瑙河》,既明忽然转身,向依萍伸出修长的手:“跳支舞?”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让周围三桌宾客都听得清楚。满厅的目光顿时如聚光灯般聚焦过来,连正在敬酒的书桓都僵在了原地,手中的酒杯与对面宾客的杯子碰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依萍抬眸,睫毛在灯光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她轻轻将手放进既明掌心,指尖在他纹路清晰的掌纹上停留了一瞬:“好。”
音乐声如水般流淌开来,既明的手稳稳托住依萍的腰际,带着她滑入舞池中央。他的手掌温热有力,恰到好处的力道让依萍的披肩在转身时划出优美的弧线。
“放松。”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他们在看着呢。”
依萍微微抬眼,正对上书桓死死盯着这边的目光。她不着痕迹地勾起唇角,指尖在既明肩上轻轻一按:“那就让他们看个够。”
两人的舞步默契得惊人,既明每一个引领的动作,依萍都能心领神会。她的白色旗袍下摆随着旋转微微扬起,露出纤细的脚踝和珍珠白的高跟鞋,与既明锃亮的皮鞋若即若离地交错。
“天啊,他们跳得真好。”棉纱厂千金用手帕掩着嘴惊叹,“比新人还要登对。”
她身旁的女伴用羽扇半遮着脸,压低声音道:“你们看见了吗?那位先生看女士的眼神……我在霞飞路看了那么多洋人谈恋爱,都没见过这么深情的。”
方瑜站在鎏金立柱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上描绘的缠枝花纹。她看着舞池中央的依萍,那个曾经在大雨里哭泣的姑娘,如今裙摆绽开如白莲。
不远处的茶桌旁,几位商界人士也在窃窃私语。
药材行老板摸着胡子。“刚才李老板差点叫破他身份,被他一个眼神镇住了。”
“嘘!”同伴急忙制止,“薛家的这个公子还在上大学,鲜少在外面露面,很多人都不认识,薛总也有意低调,我们就少说……”话未说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舞池边缘,雪姨眯起眼睛,看着依萍在旋转时发间闪烁的玫瑰金吊坠——那分明是炙手可热的明星胡蝶戴的的卡地亚最新款。
“妈……”如萍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雪姨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只见书桓站在香槟塔旁,手中的酒杯已经空了,目光却死死黏在舞池中央那对璧人身上。他领结歪斜,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没出息的东西!”雪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如萍咬着下唇,却被一阵突然响起的掌声打断。原来是一曲终了,满厅宾客不约而同地为那对舞者鼓掌。依萍微微喘息着,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既明则绅士地执起她的手,在指尖落下一个轻吻。
“承让。”他对着四周微微颔首,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这个举动顿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位年轻小姐激动地交头接耳:
“天哪!这是西洋的吻手礼!”
“我在电影里见过。”
书桓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猛地推开人群,大步走向依萍,却在半路被突然出现的尓豪拦住。
“何书桓!”尓豪冷冷地看着他,“今天是你的订婚宴。”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不远处脸色煞白的如萍,“适可而止。”
而此时的舞池中央,既明正俯身在依萍耳边说着什么,惹得她轻笑出声。那笑容明媚得刺眼,让书桓手中的玻璃杯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碎裂在地,玻璃碎片如泪滴般飞溅。他却浑然不觉,目光仍死死锁住舞池中央那对璧人。
舞曲结束的余韵还在空气中流淌。
“不愧是大上海的台柱子,要不然再唱首歌助个兴?”雪姨的声音突然打破沉默。
方瑜立马站出来:“陆伯母,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依萍只是单纯来祝福而已!”依萍上前挽住方瑜的胳膊。
雪姨笑容愈发艳丽:“怎么?我有哪句话说错了吗?”
“没有说错,那要不然我陆依萍从为什么去大上海开始唱起?”依萍歪着头看着雪姨浅笑,雪姨的后槽牙吱吱作响。
“雪琴,闭嘴!”陆振华大力拽着雪姨的胳膊,含笑道:“各位宾客见笑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今天还是以如萍和书桓的订婚典礼为重。”
就在陆振华训话的间隙,既明不动声色地贴近雪姨身侧。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太阳穴的位置,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陆夫人,令爱发间那个钻石发箍。”
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仿的是卡地亚‘花束’系列吧?胡蝶小姐前阵子出席国宴戴的那款。”
雪姨浑身一僵,精心描画的柳叶眉不受控制地抽动。她下意识要摸自己的翡翠耳坠掩饰慌乱,
这句话像把尖刀,精准刺中雪姨最痛的软肋。上个星期她托遍上海滩的关系,甚至求到了魏光雄那里,却连订货单都没摸到边,最后只能找了南京西路的老师傅仿制。
“如萍,书桓。”依萍的声音清亮如泉,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祝你们百年好合,我的祝福已经送到了,就先走了。”
书桓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如萍死死攥住了手臂。依萍的目光从他们交握的手上轻轻掠过,嘴角的笑意丝毫未减。
“行,我送你。”方瑜并肩走到依萍旁边,“我过几天约你去喝下午茶,我有好多八卦要分享给你啊。”方瑜边说边俏皮的眨着眼。
“你们就别送了,赶紧进去招待宾客们吧。”依萍冲着大家摆摆手,既明也走到依萍身边附和道:“我会把依萍安全送回家的,你们就放心吧。”
“好的,你们路上注意安全。”陆振华嘱咐道。
车子发动了,依萍最后看了眼陆家大门,遥不可及的梦或许不过是个镶着金边的牢笼。
“去外滩转转?”既明问道。
依萍将玫瑰金耳坠取下,随手放进他的手心说道:“好。”
而此时的如萍呆愣在原地,耳边一直回荡着既明刚才的话。
“你很喜欢装可怜唉,没关系,因为你以后真的会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