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室里,依萍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
玻璃窗外,制作人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今天的录音结束了。她轻轻点头,低头翻看乐谱上的标记——还有三首歌没录完,但嗓子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依萍,今天就到这里吧。”制作人推门进来,递给她一杯温水,“唱得很好,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依萍接过水杯点头微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这几天,她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新专辑上,白天练歌,晚上改词,连梦里都是旋律在盘旋。再加上陆家的事,记者的追问、报纸的议论,让她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走出华明大楼,月光洒在身上让人疲倦。
依萍忽然看到尽头站着一个人——既明靠在墙边,手里拿着一本书,见她出来,抬眸一笑。
“结束了?”他合上书,朝她走来。
依萍微微一怔:“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既明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乐谱,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累了?”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像一阵暖风拂过耳边。
依萍抿了抿唇,轻声道:“就是有点……闷。”
既明笑了:“那正好,带你去个地方。”
“现在?”依萍眨了眨眼,“明天还要录歌……”
“不会耽误你的!”他微微倾身,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今晚,你得先学会放松。”
依萍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忽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车子驶离灯红酒绿,窗外的景色渐渐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树林。依萍靠在车窗边,夜风拂过脸颊,带着草木的清香。
“这是去哪儿?”她忍不住问。
既明单手扶着方向盘,唇角微扬:“秘密。”
他的侧脸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下颌线条干净利落,睫毛在路灯的映照下投下阴影。依萍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慌忙移开视线。
车子最终停在一座小山脚下。既明熄了火,转头看她:“到了。”
依萍推开车门,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微凉的湿意。她抬头望去,眼前是一条蜿蜒的石阶,两侧的树木在风中轻轻摇曳,树影婆娑。
“这是?”
“山顶有座观星台。”既明走到她身旁,递给她一件薄外套,“夜里风大,别着凉。”
依萍接过外套,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匆忙披上外套,低声道:“谢谢。”
既明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朝石阶抬了抬下巴:“走吧。”
石阶不算陡,但夜里的山路还是有些湿滑。依萍走得小心翼翼,既明始终走在她身侧,偶尔在她脚步不稳时轻轻扶一下她的手腕,却又很快松开,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你经常来这儿?”依萍问。
“嗯。”既明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柔。
“经常带女孩子来这里?”依萍打趣道。
“小时候睡不着,就会偷偷溜上来。”
“为什么睡不着?”
“因为……”他顿了顿,轻笑一声,“想不通的事情太多。”
依萍侧头看他,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是镀了一层银边。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山顶的观星台并不大,圆顶的建筑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既明推开铁门,带着依萍走了进去。室内很安静,只有几盏柔和的壁灯亮着。
“这是?”依萍轻触仪器上精密的刻度。
“仿制宋代苏颂的水运仪象台。”既明转动黄铜环圈,宿度盘发出细微的咔嗒声,“虽然比不上徐家汇天文台的望远镜,但看星宿足够。”
他引她到露台栏杆处。没有玻璃阻隔的夜风扑面而来,银河清晰得仿佛伸手可掬。既明从怀中取出个鎏金盒子,里头躺着副玳瑁框的观星镜。
“好美……”她轻声感叹。
既明站在她身后,声音低低的:“喜欢吗?”
“嗯,我从没见过这么清楚的星星。”她点头。
“这里远离光污染,所以能看到最纯粹的夜空。”他顿了顿。
“依萍。”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嗓音低沉,“这段时间,你太累了。”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外套的袖口,低声道:“还好……”
依萍放下手中的观星镜,指尖在冰凉的玳瑁框上轻轻摩挲。“既明,我……”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像是被夜风吹散了后半句话。
月光照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既明看见她攥着观星镜的指节发白。
“报应……”她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水汽。
“我原以为看到雪姨她们伏法会痛快些。”夜风掀起她鬓边散落的发丝,露出苍白的面颊,“可看着父亲病榻上灰败的脸,陆家成了上海滩的笑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既明看见一滴泪珠砸在观星镜的目镜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我认识的陆依萍从来不会后悔。”他轻轻接过观星镜,指尖拂去那滴泪痕,“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太累了。”既明解开西装扣子,将带着体温的外套裹住她单薄的肩膀,“累到忘记仇恨本该是副铠甲,不是要穿一辈子的囚衣。”
依萍猛地抬头,月光在她眼底晃动着细碎的光。既明第一次看清她眼中那片海——不是想象中的烈焰,而是暴风雨后疲惫的潮汐。
“你知道吗?”她忽然抓住他的袖口,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这些天我总梦见大上海的化妆间……梦见下着大雨去陆家要钱……”
“梦到尓豪说我像颗定时炸弹……梦到书桓说我恶毒不值得被爱……”
“梦到那天晚上你第一次为我撑伞……”依萍的声音慢慢地熄灭。
既明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颤抖,像被困在暴雨中的雏鸟。他慢慢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心口。
“前阵子的陆依萍,眼里有火。”他低声说,"现在火熄了,反倒让我心疼。”
夜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露水气息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依萍感觉到既明的心跳透过衬衫传来,稳健而温暖。
“火熄了……”她喃喃重复,眼泪终于决堤,“因为烧得太狠了……”
既明没有接话,只是将她揽入怀中。他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香,混着泪水的咸涩。远处传来夜莺的啼叫,衬得她的抽泣声更加破碎。
“哭吧。”他轻抚她后背的手势像在安抚受惊的猫儿,“把那些没流完的泪,今晚都流干净。”
依萍的拳头捶在他肩上,力道却轻得像片落叶。她带着哭腔骂他,“谁要你可怜……”
“不是可怜。”既明低头,唇瓣擦过她泪湿的鬓角,“是心疼。”
这个触碰让依萍僵住了。她仰起泪痕斑驳的脸,在月光下看清他眼底涌动的温柔。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原来最可怕的不是无人撑伞的暴雨,而是雨后突然照进来的阳光,让人看清自己满身的泥泞。
“我……”她张了张嘴,却被他用食指轻按在唇上。
“嘘,今晚只看星星。”既明指向天际,“你看,它也在哭。”
依萍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才发现有颗流星正划过银河。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不甘与迷茫,似乎都随着这道转瞬即逝的光,消散在浩瀚星海中。
既明忽然问,“你知道那颗最亮的星星叫什么吗?”
依萍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颗格外明亮的星星闪烁着。
“天狼星?”她猜测。
“是织女星。”既明的声音带着笑意,“传说中,她每年七夕才能和心爱的人见一面。”
依萍微微一怔,心跳忽然加快。她缓缓直起身,转头看向他。
既明正望着她,目光温柔而专注。夜风拂过他的发梢,也带起她耳边的碎发。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那里还留着淡淡的疤痕。依萍微微一颤,却没有躲开。
“既明……”她低声唤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依萍抬头看他,月光下,他的眉眼温柔得让她心尖发软。
“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充满仇恨,觉得我不值得被爱……”依萍的声音被夜风吹灭。
“我喜欢你总是那么有勇气,喜欢你总是那么不在意,喜欢你听得懂我说的话,但是喜欢你就像喜欢天上的太阳,不是你不值得被爱,是我的爱太渺小,配不上你的光芒。”
依萍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望着他,忽然觉得,那些曾经的犹豫和不安,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
“慢慢来,不着急,我会等你。”他注视着她,眸中星光流转。
“如果……”她轻声开口,声音几乎融进风里,“如果我说,我现在就准备好了呢?”
既明的眸光骤然亮起,像被点亮的星河。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节。
他低头,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轻吻,“那就手牵着手,冲破悲剧。”
依萍笑了,眼角微微泛红。她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夜风轻柔,星光洒落。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下交叠,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这一夜,风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