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将依萍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上,随着她指尖在琴键上起舞而轻轻摇曳。
她微微阖眼,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像停驻的蝶翼般轻轻颤动。当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录音棚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只有老旧风扇转动时发出的细微嗡鸣在空气中流淌。
“很棒。”制作人推门而入,手中的骨瓷茶杯氤氲着袅袅热气。
透过玻璃窗,薛渊至负手而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赞许。
依萍缓缓睁开眼,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真的可以吗?副歌第三小节的转音总觉得……”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纤细的指尖轻抚过乐谱上那个被反复修改的音符。
“还在担心什么?”刘老师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将温热的茶杯塞进她手中。
茉莉的清香顿时在狭小的录音室里弥漫开来,“你的声音现在就像被时光打磨的和田玉,温润中透着晶莹的光泽。”
她眨了眨眼,“明天的发布会,我打赌全上海都会为你倾倒。”
依萍低头轻啜了一口茶,水温恰到好处地熨帖着她紧绷的神经。她的指尖轻轻描摹着杯壁上细腻的花纹,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桌上那沓乐谱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像是她这一路走来的足迹,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深夜的灯光与汗水。
“依萍。”刘老师突然正了正神色,声音柔和却郑重,“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依萍抬眸,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询问的光。
“不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刘老师轻轻按住她单薄的肩膀,“而是你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
她的拇指抚摸着依萍肩上细密的衣料褶皱,“从大上海的霓虹到华明的聚光灯,你从未向命运低过头。明天的舞台,不过是你应得的加冕礼。”
依萍忽然觉得鼻腔一酸,急忙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瞬间泛红的眼眶。
那些被轻蔑地称作“舞厅歌女”的日子,手腕上尚未消退的狰狞疤痕,还有无数个与钢琴相伴到天明的深夜...所有的艰辛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谢谢您,刘老师。”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字字清晰得仿佛刻在了时光里。
“别想那么多了,早点回家休息,明天还有场硬仗呢。”
走出华明大楼时,夕阳已经沉到了外滩建筑群的尖顶后面,余晖将整条街道染成流动的金色。
依萍抱着乐谱袋,高跟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时,一阵熟悉的向日葵香气随风飘来,她突然停下脚步——
既明在她家门前的树下踱步,皮鞋尖不时轻踢着路面石子,手里捧着的向日葵花束在夕阳下像捧着一簇跳动的火焰。
树影在他白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斑,随着他的步伐明明灭灭,像无声的摩斯密码。
“你怎么在这里啊?”依萍小跑几步上前,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既明将花束递给她,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等你啊,大明星。”
向日葵的香气扑面而来,依萍低头轻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明天才是发布会,我现在还算不上什么大明星。”
“在我眼里,你早就是了。”既明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乐谱袋,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紧张吗?”
依萍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既明的掌心温暖干燥,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常年练琴留下的痕迹。
“嗯。”她轻声承认,“毕竟这是我第一张专辑,而且对华明也至关重要。”
既明捏了捏她的手指:“我带你去个地方。”
黄浦江畔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
既明牵着依萍的手,穿过熙攘的人群,最终停在一处僻静的码头。
“这里是……”依萍环顾四周,码头上零星亮着几盏灯,江面倒映着对岸的灯火,宛如洒落的星辰。
“我常来的地方。”既明松开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码头尽头一间小木屋的门。
推开门,浓烈的松节油气味扑面而来。墙上挂满油画,在煤油灯下泛着别样的光泽——左侧是恣意绽放的向日葵,金黄的花瓣仿佛要燃烧起来;右侧却渐渐扭曲成暗夜里的黑玫瑰,最后几幅只剩下大片阴郁的普鲁士蓝,像被冻结的深海。
“都是母亲的画。”既明修长的手指轻轻描摹着画框边缘,“她曾经能把整个春天的阳光都锁在画布里。”
他的指尖在一处颜料堆积的突起处停留。
“后来...春天变成了永不愈合的伤口。”
他停在最角落的一幅画前:一个穿白裙子的小男孩站在钢琴旁,笑容僵硬得像个木偶。“这是我十岁生日那天。三个小时后,她摔碎了家里所有颜料管。”
依萍看见画框边缘有干涸的颜料渍,像凝结的血痂。
“父亲总说音乐是薛家的血脉。”既明突然用力拍了画框,刺耳的声音惊飞窗外的夜鹭。
“可他不知道,母亲后面的画作,钢琴的琴键都在渗血。”
煤油灯跳动的火苗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眼角的湿润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自从父亲执掌华明,家就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绯闻、股价、董事会...每一顿晚餐都像在悬崖边行走。”
他掀开一幅被白布遮盖的画作,狰狞的裂痕贯穿整片玫瑰园。“母亲用裁纸刀划的,那天父亲和沈小姐的绯闻上了头条。”画布上暗红的颜料顺着裂痕流淌,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煤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映出眼角细微的湿润。
依萍突然想起大上海那些关于薛渊至的传闻——冷酷无情的商业巨鳄,为了利益可以毁掉任何歌手的前程。
“明明原来不是这样的...”既明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我问过母亲为什么都变了,她只是冷笑。我害怕画布被撕裂的声音,害怕瓷器破碎的脆响,更害怕他们之间死一般的沉默。”
他苦笑着摇头,“多可笑,我是这么懦弱,我竟然以为拼命练琴就能维系这个家。”
依萍突然明白他为何总在深夜练琴——那不是热爱,是困兽般的自我惩罚。
“十三岁那年我在哈尔滨遇见个女孩。”他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她嘴角带着血,却倔强地说自己叫小雏菊。”手指轻轻缠上依萍的发梢,“就像冻土里开出的花。”
依萍的呼吸一滞。那个雪地里消失的女孩,那个她刻意遗忘的冬日偶遇,原来早就种下了命运的伏笔。
“后来我才明白。”既明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声音闷在衣料里,“有些人天生就要带着伤痕开花。”
“你就像上天给我的礼物,你带给我勇气,听的懂我说的话。”既明颤抖的声音让依萍忍不住抱住了他。
屋外潮水拍打码头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依萍捧起他的脸,在煤油灯摇曳的光影里,第一次看清他眼底那片破碎的星空——那里有母亲的颜料、父亲的琴谱,和那个雪地里转瞬即逝的小雏菊。
“明天……”依萍低喃。
“明天什么都不用害怕!明天你只需要做陆依萍。”他打断她,指尖抚过她手腕上的疤痕,“就像我第一次见你时那样,骄傲地绽放。”
“你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不需要证明什么。你的音乐,早就有资格被全世界听见。”
“既明,谢谢你。”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眼眶突然发热。
她转过身,仰头望进既明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星光,还有她小小的倒影。
“谢我什么?”
“谢谢你懂得真正的我,也让我看见真正的你。”
既明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吻住她的唇。
江风轻轻掀起窗帘,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成一体。
远处,一艘渡轮鸣笛驶过,惊起几只夜栖的水鸟。
月光像液态白银从窗口倾泻而入,将两道人影投在那些斑驳的画作上。
最角落里,那幅未完成的钢琴画突然被照亮一角——有人用极淡的笔触,在渗血的琴键上画了一朵几乎透明的小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