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再三否定,可虞矜是什么样的人?
夸他十句信一句,骂他一句记十年,好话字字存疑,坏话字字深信,心眼比喉咙眼还小。
“你早就这样认为了吧?”虞矜咬牙切齿,无中生有,“你对我根本就没有真心!”
“太过分了!”
李梵震惊,哭笑不得:“你一天天的胡思乱想些什么……哎,哎,你别揪我的肉啊,啊!”
他惨叫,怎么都甩不掉身后那个狗皮膏药,只能不停地扭动身躯,躲避他泥鳅一样灵活的手。
“我错了我错了好吗,”他投降,认下莫须有的指控。
虞矜不屑地放开他,走到了前面,抱胸回头问他:“走哪边?”
李梵几步跟上,“左边,前面坏的那扇单元门。”
“到了。”
他去拉单元门前煞有其事地向虞矜伸手,说:“我们要跑上去。”
“为什么?”虞矜怔愣,心跳一点点加快,来不及思考,手已经在他的掌心里了。
“你别管,听我的跑就是了。”
老旧的楼梯间一层层亮起昏黄的灯光,仗着身高腿长,他们三步并作两步,龙卷风过境般飞上了楼顶。
虞矜扶墙喘着气,抬头望向天空——平平无奇,别无二致。
李梵方尴尬地想起一个事实,他记忆中的楼顶,应该是云城那边的楼顶。
虞矜瞪他:“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跑上来?”
“跑上来快一点,我怕你等不及……”他缩缩脖子,先发制人,“你要实在生气可以打我的。”
虞矜气得头顶都在冒烟:“打什么打,打你我的手不会痛吗?”
“这是你家楼顶?”
这一小片天地,一眼就看到了头,无趣得很。
“之前住这。”李梵也是头次上来,左走两步右走两步,转了一圈回到原点,觉得这把坑人坑狠了。
“嗯……”李梵眼观鼻鼻观心,“我们下去……吗?”
虞矜胸口疼:“还需要跑吗?”
或许需要但不能了——下两层楼道不知何时开始拥挤,家家户户从家里钻出,从上到下一条通道水泄不通,连个苍蝇都挤不出去。
“怎么回事?”虞矜攀着梯栏往下望,“大半夜的这么多人。”
李梵神经立刻紧绷,他小心翼翼地探眼瞧,只一秒,便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窖——曾经的那个家,门里连续抬出两个人,皆是腹部中刀,鲜血染红了衣物,分外骇人。
虞矜瞳孔地震,和人群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他不知所措地将目光投向李梵。
他瞳仁里倒映出李梵慌张恐惧的模样,一阵强烈地心悸,脑中疯狂窜入可怖的猜想。
李梵毛骨悚然,背后一片细细密密的冷汗,回想起上次被邻居围追堵截的经历、字字重锤的真相、骤然坍塌的亲情,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虞矜当机立断,重新拉住他的手,“我们再上去一次吧,我有东西掉了。”
李梵却不动,愣愣地浸没在黑暗里,盯着楼下。
李国兴汩汩流血的腹部像一条血舌,哀嚎、呻吟地挣扎,却还是能在人群中一眼锁定他,怒吼翻卷、腾空而上,一遍遍地纠缠。
‘诺美纳,上帝已将你发卖给我,你永生永世不能逃离!’
你是我儿子,你骨头里流淌的,有一半名为我;你姓李,一笔一划造就的,是我们永生永世无法剥离的血缘。
‘我要你当娼妓你就是娼妓,你永生永世只是、也只能是一个娼妓!’
我要你痛苦,你就只能痛不欲生;我要你悲伤,你就只能泣不成声。
‘你就是自私、懦弱、虚伪!你喜欢给自己的行为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实则真正的你背信弃义、恶臭下流、一辈子上不得台面!’
你指责我懦弱,其实你也胆小如鼠;你指责我逃避,其实你早也力不自胜。
你接受的所有荣誉背后的阴影是我的轮廓,我们一脉相承,难以分割,无法分割。
如果我给予你的亲情是太阳,那你就是避阳的向日葵。你恨我,但又无比渴望只有我能给予的感情,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妥协,直到发现真正的太阳早已死去,你才分别出——原来阳光应该有温度。
你太温和,以至于你的恨只能让自己痛苦;你太自敛,以至于你的痛苦无人察觉。
胃部绞痛,李梵强撑着站立,犀利的诅咒滔滔不绝,如雷贯耳,来回重复独属于他的午夜梦魇,怎么能封存?怎么能不恨?
不恨,是比起恨他心狠手辣、薄情寡义,更恨自己优柔寡断,明明已经一刀两断,却还是轻而易举地就被牵动了情绪。
不恨,不恨,是太恨而不流露,是人死不能复生。
虞矜感知外界的触角望而却步,先前的他情绪平淡单一,如今的他情绪浓烈复杂。
连大海都分风平浪静、波涛汹涌,他却始终一派平和、古井无波。
单一即虚假。
虞矜迷惑,他们不是很亲密吗……他们很亲密吗?
他不自禁地蹲下,凑到李梵面前,握住他发冷的手,呢喃道:“李梵?李梵,我还在这呢。”
我还在这,你向我开口好吗?
李梵埋头不语,脊背一颤一颤,扭曲的脊梁终于迎来了一根稻草。
顷刻间化为废墟。
它悲鸣,虞矜听见了,好像在说‘我知道’。
虞矜眼睑无端湿润,共感他的难过,出格地献出一个拥抱,再多试探、再多猜测、再多推算似乎都比不过一次心疼更能让人认清内心、明白感情。
李梵哭得一塌糊涂,哪怕是刚看完叶常悦日记的那天都只是短暂地掉了几滴眼泪、惘然一阵,第二天还能去打工,第三天还能去上学,他以为的不受影响、淡然、释怀全然是假象。
心安的香味股股袭来,李梵的手揪紧,虞矜便同样使劲去回握,在这个黑暗的角落,在这个污秽肮脏的逼仄角落,在这个他不愿意他去细看、宁愿撒谎也要蒙蔽他双眼的楼道转角。
“谢谢,谢谢……”
他不停地致歉、道谢,他却更重地搂住他,说‘没事’。
他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上去好吗?”
李梵迟缓地点点头,指尖蜷缩,踉跄地上楼,前后脚的功夫,聚集的人作鸟兽散,如洪水般蔓延而上。
浮沉大海的人被打捞,呼出的第一口热气,叫救援者的名字。
“虞矜。”
李梵靠在天台的墙边,抱膝而坐,没头没尾地喊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嗯?”旁边和他一样坐姿的虞矜应声,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怎么了?”
“刚刚抬出来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继母,一个是我亲爸。”
这话信息量太大,虞矜不知该作何反应。
“之前和你说过一些的,他出轨,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我妈一边和他官司离婚,一边过劳工作,最后疲劳驾驶出车祸,抢救无效。”
“他们终于如偿所愿地结了婚,然后彼此相恨。”算计来的婚姻,注定处处陷阱。
他三言两语,向虞矜简述了十几年的纠葛,视线落在远天上,怔愣一会旋即垂眸:“今晚就是相恨的结果。嗯,就这样结束了。”
这场鲜血淋漓、跨度长达十年的闹剧,用十元两把、廉价的菜刀就结束了。
“那你呢?”你在他们算计的婚姻中,是哪方的棋子、炮灰?
虞矜酸酸的,尤其是心脏,好似以后只要想起他的名字,这种酸涩便会翻涌沸腾。
他想说,以前再不好过,现在、以后都会好过的,可感觉没什么凭证,又实在想说。几番纠结,最后还是抬头与他相抵:“我说,你现在、以后都会好过的。”
李梵无声地扯动嘴角:“我已经好过了。我搬出去了,我自己过,我已经好过了……我还差什么呢?”他自言自语的语气中缀着疑惑。
四目相对间,他望进他的眸中,如今的哀伤与过往的欢愉、激动交织相融,屡次的患难与共——他们成为对方最特别的人。
是前进的先锋和他的跟随者,是左右旋转、默契无间的完美搭档。
更是伯牙鼓琴志在高山流水,钟子期曰:巍巍乎若太山,汤汤乎若流水。
最是我心中唯一第二人称所能称呼的“你”。
李梵蹭掉他颊边的湿痕,无端反尔道:“不差了。我什么都不差了。”
虞矜怔愣着瞪大双眼,震惊的情绪回荡胸腔,攥紧他的手腕,一句话转了几个来回,直到瞧见李梵满脸的坦然,才琢磨出这些暧昧举措的铁血含义。
他咬牙,既厌自己先入为主会错意,也恼李梵无意却偏要撩拨。
即使他将心思掩藏得再好、骗过所有人,也毫无意义。骗不过自己,背地里还不是独自受尽纠磨。
他不想点头承认这件事。
“好了,”李梵情绪重新稳定,起身拉他,“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