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山市,夏。
前天下了场特大暴雨,过了一晚便照常升起了炽热的太阳,把整个城市都烘得再没有一丝潮气。
徐迟把第一炉面包转到网架上时,身后的偌大玻璃窗已经洒满晨光了。
昨天,他在闷热的烤箱前忙忙碌碌到中午,下午头疼着带新人,晚上回家还被雨淋得湿透,一整天都水逆。
过了一夜之后他的头疼也没见好,还断断续续吐过几次,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气。
徐迟的状态差到连面包店的同事都能感受到。
“哥,你脸色不太好啊,生病了?”
说话的是一个全身上下捂得过分严实的男生,只露出一双瞳色很浅的眼睛。
他叫闵言,来店里半年了,一直都是徐迟在带他,跟徐迟算是在工作上配合最熟悉、最默契的。
闵言摆完面包发现徐迟没动作,准备提醒他快把这批送炉子里,却看见徐迟超差劲的脸色,觉得实在有点不对劲。
“没什么,可能是昨晚熬夜了吧。”
徐迟难受的时候总是用没睡好当理由,觉得这借口一向好用。
闵言没多想,他熬夜又早起也是一副焉焉的样子,于是对徐迟说:“哥你别喝红枣枸杞了,我帮你往杯子里冲条咖啡?”
喝了头肯定更疼,徐迟想。
他挥了挥手、嘴上回了句不用,然后把桌上的烤盘全部送进了炉,在一道道计时器的声响里叹了口气,拿起割刀和闵言一起继续开工。
没过多久。
“哥,”闵言和徐迟头对头,悄悄抱怨,“老板他们这段时间怎么这么反常啊?”
徐迟听闵言的语气,感觉他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他听见闵言继续说:“是不是欠债了?缺钱了?不然怎么把最省时间、利润最高的上架一千多个啊,跟疯了一样…”
“反常吗?”徐迟毕竟是和老板他们一起从小店干起来的,“还好吧。”
店里的老板是两个年轻人,一个简单直接总是考虑不全,另一个不见人影,很少会交流工作上的事。
“迟哥不愧是迟哥,抗压能力——”
闵言尾音拉长,用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对徐迟比了一个大拇指。
比划完,闵言还是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老板就是遇到资金危机了。”
“也许吧。”
徐迟闷闷地回着,心情好像更差了些。
等他和闵言把所有碱水面包全部烤制完挪到网架上晾凉,又要接着烤制下一批面包,忙得完全找不到空隙喘息。
“饭点了,迟哥,你和小言先轮流吃午饭吧?”
接近下午两点的时候,整型桌台上的同事来叫他们吃饭,徐迟这才发现原来已经这么晚了,便对闵言说:“你先去吃饭吧,吃完再过来替我。”
闵言摇头:“迟哥你先去,顺便休息会儿。”
徐迟头疼得不大有食欲,准备拿过闵言正往欧包上挤酱的裱花袋,便听见休息室有人出来,拿着一副掰断的一次性竹筷对徐迟说:“迟哥,外面有人来找老板,你要不先去看看?”
闵言把拿着裱花袋的手缩了回去:“去吧迟哥,你后面吃饭的时候帮我留一份葱烧鸡就行。”
他比徐迟矮半头,看向徐迟时带着点催促口吻的笑意,眼睫微微扑闪,然后又快速移开了视线继续低头挤酱。
“行吧。”
徐迟妥协了,他洗干净手,从兜里翻出一块巧克力揣进闵言袖边的口袋。
闵言熟络地捂好:“谢谢迟哥。”
徐迟回了句客气,转身朝大门去的时候顺手解下了围裙和头套。
他个子高、身形不错,因为常年在室内待着所以皮肤很白净,骨相也优越,五官柔和温润,但外表再好看也抵不住日复一日地体力劳动早起晚回。
此时的徐迟对着大门边更衣室里的镜子照了照,捂了七八个小时的头发在头套摘掉的时候显得格外乱七八糟,脸色疲惫不堪,实在不是适合见人的样子。
他忍着难受捏了一下自己的肩颈,随后按下了更衣室的门锁,一出去便看见敞开的大门,以及门边沙发上坐着的一位年轻女人。
她留着及腰的长发化着精致全妆,穿着露肤度极高的裹身吊带长裙,身上搭了块丝质纱巾。
见徐迟出来后她并没有起身,只是抬眸打量了一眼,右手轻抬,披肩下露出一截瓷白的手腕,示意徐迟搭自己一把。
徐迟没想到女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不太好拒绝,于是擦干净手,让他搭着自己的掌心借力起身。
两个人距离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以及自己工作服上散发出来的淡淡汗味。
女人和徐迟是第一次见面,但她的语调黏黏腻腻、不大好听:“你就是徐迟?”
“嗯,我是。”
“我叫裕简,来找你们老板。”
徐迟点着头:“齐哥现在不在,我带你去办公室吧。”
“我不找齐项天,他叫付熠然,”她说完还接着抱怨,“居然不在。”
带着嗔怪,这样的语调让徐迟的心口莫名闷闷的。
他刚刚下意识地以为是齐哥,听到是找付熠然之后轻轻咳嗽了一下,随口问:“你找我们老板有什么事?”
毕竟付熠然极少会在店里,也从来没有人找过他。
“没什么事,平常约会嘛,”女人放缓了尾音,斜着目光往徐迟反方向瞟去,语气云淡风轻,“他是我男朋友。”
徐迟听后微顿。
“这样啊。”
徐迟最后只是这么说。
带她进办公室之后他就回了休息室,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人在了,微波炉里属于他的那一份饭还冒着热气,但他一口也没动。
头疼,胃也疼。
徐迟把头埋下去,他想,明天干脆请假算了。
他没待多久就去了烘烤间,哪怕再不好受,催促闵言去吃饭的时候也看不出有不对劲的地方。
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行,连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能是再烤两批就结束了的原因,加上烤制的这款面包不容易出问题,所以徐迟没有很上心。
又或者,是恍惚。
他几乎是凭着机械记忆在工作,但没想到的是,机械记忆没存储上让他戴好手套的动作。
刚打开炉子,徐迟就把手贴近烤盘并且握了上去。
几乎是一瞬间,五指指腹和掌心涌出了剧烈的痛意,这让徐迟下意识推开了烤盘,哐当一下,弄出的动静让整型桌台的同事全都看向了这里。
“怎么了迟哥?”
台面的同事还没来得及走过来看,闵言就拿着一副竹筷子跑过来了。
“没事,”徐迟拿起隔热手套戴进手里,“手滑了一下。”
他忍着手心火辣辣的刺痛,把烤盘取出来放进网架。
“你今天真的不对劲。”
闵言说完,七八个同事也围过来了,他们听见闵言的话都附和:“迟哥你这段时间状态都不好,要是太累了就休息几天吧。”
徐迟还是套用了一惯的借口:“不用,就是熬夜了。”
但是他说完后看见大家的表情,就知道这理由好像不太管用了。
“迟哥……”闵言突然有些烦躁,他觉得徐迟把所有人的关心都推开推远的样子让自己有种没办法再靠近的感觉。
他不太想继续问下去,但视线往下,瞥见徐迟微微抖动的右手、连戴着隔热手套都这么明显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迟哥你手怎么了?”
徐迟有些闪躲:“没事。”
闵言根本没听,直接说;“等我去找找烫伤膏。”
大家见闵言去拿药箱,也都明白过来,把徐迟往水台推。
“啧,迟哥你手烫得这么严重怎么还套手套啊。”
“小雯你去装点冰块过来吧,泡泡冰水。”
“药箱里好像没烫伤膏了,上次我用的时候把剩下的全挤了,那我去买点。”
“不用去小媛,刚刚闵言出去买了。”
徐迟只是低着头。
此时他没办法再说自己没事。
“他是我男朋友。”
裕简的话和大家的关心在徐迟脑海一遍一遍重复着,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一些琐碎的画面。
好久好久之前,第一次见付熠然的时候,他的右手就有烫伤,掌心泛红,掌温炽热。
——
凉秋,枫叶落满了山林小路。
从红枫树最外围看去,正有三个裹着外套的人迈进林子里,一老一少,还有一个拖着两个大皮箱的中年人。
“然然,这里的空气还不错吧”
老人杵着拐杖,语调很缓。
他身边的少年个子很高、稍显清瘦,宽大的垂感卫衣帽子盖住了他的前额,少见的纯黑色瞳孔下是略带顿感的鼻梁和唇,轮廓透着一股涩气和天然肆意的野性。
“不好。”
少年默默反驳着他的长辈,把自己的呼吸都放慢了。
枫叶被鞋底踩得声音脆脆的,他想,这偏僻的乡下连枯叶的声音都很吵。
哪里都糟糕透顶。
“然然,我知道你难适应,”老人侧过身,问,“冷不冷?”
中年人走在最后面,听完便从身上挎着的大包里翻出一条围巾。
少年看了眼老人关心的目光和中年人递过来的围巾,攥紧了身上的夹克拉链,回了句不冷,随后回避开两个人的视线。
他的手泛着红,掌心的水泡被银色拉链一点一点磨破,带着些许粘湿,还有痛意。
昏暗的屋子。
贴肤阴冷的瓷砖地。
燃烧的炉火——
一切酸胀的、无法外露的情绪在疼痛中逐渐勾起,少年依旧紧绷着表情,手掌反复摩擦着金属链头,视线躲避着朝自己靠近的老人。
“然然,你是不是哪里难受啊?”
老人有些担心。
孙子生病这么久也不见好转,最近越来越严重了,不知道带他来王姨老家住一段时间状况能不能改善。
少年没有说话,掌心的烫伤创口被磨出了血,一滴一滴染到T恤下摆上,疼痛又以另一种方式被感受到,让少年的思维更加迟钝了,连老人惊讶地握着自己的手、中年人翻出药箱的样子都没办法作出回应。
少年的视角开始逐渐清晰的时候,他手上的伤已经被处理好了,裹着厚厚的纱布,连握东西都费劲。
“怎么弄成这样啊然然?你这样让爷爷多心疼啊。”
老人把拐杖都扔到了一边,紧紧攥住少年的手臂。
他想,从雾山市到小枣县有八个小时的路程,自己却没发现孙子手上这么明显的伤痕。
少年其实记不清是怎么弄伤的了。
他不太喜欢很亲近的触碰,于是收回手往后退:“没事。”
中年人收拾好药箱,劝着少年:“小然,你看前面就是村口了,我已经让王姨收拾好屋子做好了晚饭,就等我们了。”
说完,他指了指前方。
三人同时侧身,能看见被枫叶铺满的土路终于有了断口,村子卡口离他们就不到百米。
中年人在少年重新迈开步子往村口走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小然,城里孩子第一次来这里不适应很正常,但有付叔、有我还有王姨,肯定不会让你吃苦的。”
老人跟着劝:“是啊,这里还能网购,多好啊。”
中年人没来得及反应:“啊?”
老人抬手一指,顺口抱怨:“你小子的视力都比不上我了。”
只见小路尽头露出一群被围在圈里嚼着草的小羊和大半面土房子,混着草梗的墙上刷着偌大几个字——农村淘宝,要啥有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