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或许是这两天东奔西走太累了，欧阳靖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失眠。但他醒的很早——却并非是自然醒，而是被屋内杂乱的吵嚷声吵醒。

迷迷糊糊间他听得不真切，也记不住几句话，只觉得大家的情绪都很高亢。

“——什么？！我不信！殷拂挽一定会保护好兄弟们的，怎么可能让他们落入皇甫老儿之手！”

“冷静点厉岩大哥，信上只说皇甫家捉了一个叫盘晓的人，寨子里的兄弟应该没事！”

“结萝你不知道，盘晓也是我们的兄弟，他只是不长住在寨子里……混账，盘晓平时都跟着殷拂挽一起行动，皇甫老贼定是用了什么腌臜手段将他捉去！”

“厉兄，你……唉，皇甫兄也在呢，咱们要不还是稍微注意一下言语，别骂那么难听……”

夏侯瑾轩说罢这句，欧阳靖是彻底清醒了。床上只余他一人，姜承已不见踪影，估计也早就加入了门外热火朝天的讨论。他迅速穿衣下床，一把推开房门，果然所有人都聚集在这了。每个人面色或凝重或愤怒，群情激奋。

“发生什么事了？”他心里一沉，开始迅速在脑子里检索最近的所有信息。魔翳已经到手，萧长风也吊着一口气，皇甫一鸣的行动也都在殷燃的掌控范围内，真出了事便举寨溜之大吉。唯一令人不安的也只有谢茗伪造的信件，但那应该与山贼和皇甫一鸣无关吧？

此时才是寅时二刻，但众人已经顾不上和早早被吵醒的欧阳靖道歉了。皇甫卓满面愁容，说：“靖老二，你可算醒了！姜兄今早接到一封加急密信，是你们折剑山庄一个叫盘幸的弟子寄来的。信上说他的兄长盘晓是半魔，被……我父亲识破身份并捉了去，威胁道如果不能交出姜兄来交换人质，便要在武林公审之下将其斩首！”

晴天霹雳。

欧阳靖实打实地愣了几秒。要不是他并非身在局中，而有半个上帝视角，恐怕此刻早就要彻底手足无措！

“……怎么办？”暮菖兰半捂着脸，呵出一句。她是个聪慧的人，对于眼下的局面也必然是经过了一番思考的。但无论是救人抑或不救人、到底该救哪个“人”，她的思绪堪称一团乱麻，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将问题抛给看起来睡都没睡醒的欧阳靖。

“怎么办小少爷？厉小哥说盘小哥不是什么害人的妖魔，我实在不忍心一个无辜之人就这样被杀了，还是在什么武林公审，众目睽睽之下！但他们扬言要交出姜小哥作为交换——这不是以命换命吗！”瑕焦躁地攥紧欧阳靖的衣袖，掌心已经出了薄汗。“小少爷你快想想办法，这可怎么办啊！”

夏侯瑾轩、龙溟和谢沧行等智慧型选手虽然也在疯狂头脑风暴，但已经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欧阳靖。他没时间细想怎么一夜之间大伙这么信任他一个14岁的孩子，现下盘晓的事才是主要，皇甫一鸣到底如何抓到盘晓的，局面崩溃到如是地步该怎么挽回，都不简单！

“哥，”欧阳靖走上前，“把信给我看一眼。”

姜承沉默着将信递给欧阳靖。其实看到信的内容后，他早已在瞬间默默做出了抉择，因此才能在乱作一团的众人间如此沉着冷静。

欧阳靖冷着脸读完。内容与皇甫卓所言大差不差，盘幸在信中的语气万分惶恐，因为皇甫一鸣威胁他如果不交出姜承，就会将自己与盘晓的兄弟关系大做文章，以昭告天下人这个折剑山庄八弟子是妖魔的亲族。如果他能交出姜承，皇甫一鸣反倒会极力维护盘幸，为他撇清干系。盘幸在原作中本也是个种族歧视严重到能大义灭亲的人，性格又偏激，难保他会在这种压力下不会犯下什么大错。……皇甫一鸣还真是深谙人心。

不过欧阳靖还是认为皇甫一鸣没这么聪明，此计的创造者多半是魔翳。魔翳虽然答应与自己结盟，握手言和，但这不意味着他之前布下的局就可以一笔勾销了。这想来就是魔翳在结盟之前布下的暗线之一，欧阳靖暗暗咬牙，就算此刻他想要魔翳撤了这道奇兵，也为时已晚了。

没想到竟然是盘晓……运筹帷幄了这么久，连封子谙都考虑在内，没想到竟盘晓竟然成了这一周目的最大突破口！

他抬头看了一眼姜承，对方垂首默然不语，神色却平淡得很。欧阳靖当然知道这人在想什么——接下来，等大家都冷静一点了，必然是想劝说诸位将他交出去，换回盘晓。理由欧阳靖都替他想好了——皇甫一鸣只说要他的人，并未说过一定会害他性命。如果只是区区牢狱之灾就能换回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他自然是乐意的。

欧阳靖怒极反笑，他从鼻腔里逼出一声冷哼，离他最近的皇甫卓被吓得一愣，甚至欧阳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站起身，一巴掌将信纸拍在姜承胸口，脆弱的竹纸立刻起了皱。姜承没来得及去接，信纸于是悠悠然飘落到地面。

他从不对姜承发火的。

一方面他舍不得，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姜承什么性格，很多事情上虽然姜承的做法很气人，但完全能够理解。

今天，欧阳靖是真忍不住了。也许是昨晚发现姜承跟踪自己后那股气还堵在胸口，现下一并发作了出来。也许是因为姜承做这个决定做的如此干脆利落，决绝到……丝毫没有考虑过他。如果他哪怕将自己、欧阳英或者欧阳倩稍微纳入考虑一点，表情都不会如此坚定。

欧阳靖确实有些失去理智了，如果他还保持着清醒的认知状态就该明白，姜承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是因为心血来潮加上事态紧急的双管齐下，并不意味着他不在乎那些同样在乎着他的人。姜承的性格决定了他注定无法像欧阳靖那样冷静地思考一切——冷静到连感情连生命都可以作为筹码来算计。欧阳靖的外壳之下藏着一个叫唐蠡的存在，ta更像一部精密仪器而非活生生的人，而人是比不过机器的，这不是姜承的错。欧阳靖应该意识到这一点的，如果他还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的话。

他直接抛下众人离开了，不顾凌波和结萝在背后一个劲喊他。谢沧行制止了两个姑娘：“算了算了，让小少爷一个人静静吧。”

暮霭村的环境，老实说没什么好散心的。

目之所及都是死气沉沉的黑，日光被浓厚鬼气遮蔽照不进来，这里的人对时间的观念都减淡了太多。而欧阳靖正在枯树林四周缓缓踱步试图理清思绪，一只隼伴随着凄厉嚎叫直冲向他，近乎扑在了欧阳靖怀里。

能够穿透侵蚀性极强的鬼气来到这里的，也只有殷燃特训出来的隼了。欧阳靖调动起之前共鸣到的女娲灵力治疗它，并从它脚上取来一封密信。

看到这封信的筒壁上涂着朱砂并缠着彩绳那一刻，他心凉了半截。系彩绳是江月的专属，而信筒涂朱砂则是大事不妙的象征，隼又代表着加急密信，三者合而为一，傻子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欧阳靖亲启：

我是殷燃。

彩绳是我问江月要的。情况危急，我们决定将情报整合后一同写与你。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萧长风已经死了。不过按照他故乡的习俗，尸体要在房中停留七天才能下葬。

死因是当日品剑大会上受过的伤忽然恶化。关于这忽然一说——你查了这么久，心里应该有主意了吧？

寨子里的兄弟们都无碍，一部分被我藏在了凝翠甸，一部分让我送去了明州。人是分两拨走的，行踪非常隐蔽，皇甫家的人都不知情。但我没告诉厉岩，怕他一激动暴露信息。

按照你告诉过我的方法，我们整理了皇甫弟子上山的行踪。确实训练有素，先侦查数日、再勘探地形，最后倾巢而出，包抄山寨。我和凉添夜摸清了规律，在他们包上来之前就跑了。可事发当日盘晓兄弟说过，他人根本就不在千峰岭而是在碧溪村，鬼知道皇甫一鸣是如何将他捉去的。

三日后是皇甫一鸣定下的最后期限，届时武林中人都会齐聚折剑山庄，共赴公审。我的据点还在老地方，碧溪村的米粮铺子。尔等速归。

连日来诸多算计令人心力交瘁，如今读完殷燃这封信，欧阳靖倒难得地松了口气，至少，幸好……江月他没事。不幸中的万幸。殷燃不至于和他说谎，江月既然能够给出彩绳这个暗号，至少说明他神志清醒，从殷燃着墨不多的口吻中也能看出江月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欧阳靖在掌中唤出火焰，将信件烧成灰烬。他脱力地靠着墙壁，慢慢坐到冰冷的地面上，仰头望着黝黑的天。悲喜交加之下，他心中竟然有了主意。因为所有线索串联起来后不难发现破绽——皇甫一鸣既然敢用盘晓作为他的破绽，他自然能顺藤摸瓜找到皇甫一鸣的破绽！

就在他默默规划着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时，一个稳重的脚步声响起。谢沧行边喝酒边向他走来，撩起衣摆坐在了他身边：“你刚才就这么一声不吭走了，他们不放心你，我来看看。”

“我没事。”

“话不能——”

见谢沧行想安慰自己，欧阳靖摆摆手打断了他：“我真没事。有事儿的是姜承才对。”

谢沧行愣了几秒，似乎是在思考欧阳靖怎么直呼姜承大名，后来一想这人毕竟来自二十年后，此刻无非是懒得装了而已。

“不过，谢大哥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一事与你相商。”欧阳靖看向谢沧行，那双眼冷静得如一座湖。“当年你是否去过折剑山庄，见过一户姓殷的人家？”

另一边，由于欧阳靖的反常态度，众人也逐渐沉寂下来。凌波小声问龙溟：“虽然先前答应过小少爷会助他一臂之力，但如今这情形，实在令人束手无策。”

龙溟心说我也挺纠结的，要他上刀山下火海都好说，但涉及到人类对妖魔的偏见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帮忙。

皇甫卓坐在树墩子上，双臂支在膝盖上捂着脸。此前他一直在逃避现实，觉得父亲虽然行为过激，但总归是为了皇甫家和正义公理。身为四大世家之一，该做什么父亲心中肯定有数，无需他一个孩子插嘴。如今他眼睁睁看着皇甫一鸣与初心背道而驰，生死的天平上放了他的挚友与另一条鲜活的性命，血淋淋的事实从未以这般残酷的方式展现在皇甫卓眼前，逼着他抬起头、张开眼，直视他父亲的罪孽，强迫他做出抉择。

夏侯瑾轩轻轻拍着皇甫卓的背，兴许这么做能给他带来聊胜于无的安慰。他同样聪慧，这段时日跟着欧阳靖也多多少少意识到了点什么，但因为萧长风此前一直平安无事，所以也放松了警惕。如今东窗事发，萧长风猝死，夏侯瑾轩也一时无法做出应对。

众人情绪正低落着，只见欧阳靖与谢沧行走了回来。

二人出去甚至不到半柱香时间，欧阳靖的神情便已趋于平静。——这边是所谓的人在遇事时会暴露出的另一面吧，谢沧行如是想。

“小豆芽……”

结萝还想说些什么，欧阳靖合上眼对她摇了摇头，她便最终什么也没说。

“卓二哥、瑾轩哥，你们过来一下，有事相商。还有，”欧阳靖环顾众人，“各位哥哥姐姐，我打算这就动身前往云州。想要和我同去的，现在可以开始收拾行李了，等大家都准备好后，我们就出发。”

“嘿嘿，”谢沧行摸摸胡须笑道：“我有种预感啊，武林公审这件大事解决后，咱们就都有好日子过咯……”

没过一会皇甫先回来了，隔了很久夏侯瑾轩也回到了客房。欧阳靖又分别叫走了凌波与龙溟。瑕看着好奇，拉着夏侯瑾轩问道：“小少爷和你们说什么了啊？”

夏侯瑾轩摇摇头：“只能说是……解了我心中疑惑吧。”

“……啊？”

“说来话长了。瑕姑娘先去收拾吧，等去了云州，阿靖应该会和我们所有人言明计划。”

“这家伙肯定已有计划，但还需要时间深思。”皇甫卓恰巧路过，便插了句嘴，“瑕姑娘既想知道，我也但说无妨。欧阳他只叮嘱我从心而为即可，等到局面发展到一定程度，他自会出来接盘。”

“那么，皇甫兄的打算还是如方才所言了？”

“正是。我已决定为姜兄极力开解，说姜兄与那位盘晓均是正直善良之人，罪不至此。纵然当众反抗父亲……我也无悔。”

“那小少爷不就是什么都没说吗！”瑕不解，“大少爷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夏侯瑾轩敲敲掌心：“唉……我能想到的也半斤八两。也不过是将姜兄之罪一件件搬出来开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能够说服众人。阿靖听罢我们的想法后，也只让我们按部就班去做，并非多说什么。”但他依旧隐约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