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畅快淋漓地做自己,也不是一件多难的事。但仅仅是意识到这一点,就花掉了他一整个童年。
“你……你这逆子!那你口中想要随心所欲地活,难道就是像公审那样当众顶撞我吗!”
“不父亲,我并非是想顶撞您!您心里也清楚,姜兄之罪皆是诬陷不是吗?您自小就教导我,要秉持公理、维护正义,这也是孩儿真正想做的事!我皇甫家向来以仁义立天下,您又为何与初心背道而驰了呢!”
“……”
皇甫一鸣没有再责骂他。相反,皇甫卓字字锥心,触到他的痛处,令他无地自容起来。
“卓儿啊……为父是这样说过,可现实并非如此非黑即白,往往只有行走于灰色之人才能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的武林,四大世家盘踞四方,呈掎角之势,皇甫家若是还想抓住机遇稳中求进,势必要使上些不甚光彩的手段……为父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皇甫家,而这家业日后便要交到你手上,若你还保持这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处事不够圆滑,将来必会吃亏,又教为父怎么放心呢!”
“父亲……”皇甫卓能听出来皇甫一鸣话中真挚,也明白父亲为了振兴家业堪称殚精竭虑。但难不成要利己就必须损人?若是将来也要他效仿今日公审,去算计夏侯、欧阳和姜承,那还不如一剑杀了他!
“父亲,我知道。你是长辈,阅历比我丰富、性格比我成熟,给我指的道路想来确实是平坦安全的。相比之下,我要走的路也许注定布满荆棘,可能我的性格也过刚易折,日后会吃大亏……但我不后悔。即便碰壁,也碰不掉我一腔热血。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会长大,会被冰冷的现实磨平棱角,但至少我活出了自己的模样!”
皇甫一鸣彻底被这一席话定在原地。北风吹落一朵梅花,让花瓣在空中四散开来,露出原本被保护的很好的细蕊随风流浪。恍惚间他几乎不敢直视自己的儿子——这个一向举止端庄、博文约礼,堪称皇甫家引以为傲的排面的孩子,仿佛一直生活在画里,如今他忽然从那幅画走出来了。他终于学会了拒绝一支支试图涂抹、篡改他的画笔,谢绝了芸芸看客的观赏与评头论足,一把将画布撕成碎片,从规则打造的画框里跳了出来。
就连那一袭白衣,也变得鲜活了。
见父亲不再挽留,皇甫卓转头就走,背影在皇甫一鸣的视野里越来越小。皇甫一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仿佛在目送那个曾经的自己一点点远去。
卓儿太像自己了。谁不曾年轻过,不曾试图打破那些碍手碍脚的规矩与束缚呢?他也幻想过自己是天纵英才,幻想过和挚友的情谊天长地久,最终还是向利益低了头,被现实磨了棱角。到头来竟还要一并夺去后代的自由,还美其名曰为他着想,以爱之名却赋予了枷锁与监牢。
“哈哈哈哈……”
一串略显无奈的笑声,从墙的另一侧传来。
皇甫一鸣的背后站着的人是夏侯彰。他们二人的位置有些微妙,明明只隔一道墙,却像横跨了遥不可及的鸿沟。
“夏侯兄?”
“看来皇甫兄也是刚刚教训完儿子。”夏侯彰带着笑看他,神情里却瞧得出几分凄凉。
“……呵呵,犬子不听管教,叫夏侯兄看笑话了。”
“皇甫兄啊,此地没有旁人,就别端着那些架子了。”
夏侯彰背过身去,依靠在拱形门的一侧。皇甫一鸣犹豫了一下,也抱着手臂依靠在了他的正后方。
明明只要双方转个身便能穿过这道门,他们却默契地停在了原地。
“夏侯兄,看来是人老了,开始回忆往昔了?”
“哈哈哈……我们四个都还身强体健着呢。只不过,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我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在慢慢老去啊。”
皇甫一鸣抬头,望向折剑山庄最高那栋房子的屋檐:“欧阳兄此刻,只怕是为了公审的烂摊子忙得不可开交吧。”
“是啊,你可没少给他添麻烦。”
“哼,可惜都被那个臭小子搅黄了。”皇甫一鸣笑骂一句,言语中已不见多少怨怼了,反倒是释怀居多。“欧阳英这个老混蛋,老来得子就罢了,没想到生出的是这么个小机灵鬼。”
“欧阳兄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把盟主之位给了你,你也只觉得他在侮辱你吧。”
“第一反应的确如此,不过现在,”皇甫一鸣摇摇头,“无所谓了。”
“……”夏侯彰微微偏过头去,看向门那边的皇甫一鸣。“皇甫兄,我们几个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说话了?”
谁知道呢。皇甫一鸣僵硬地勾了勾嘴角,“记不得了,或许很久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