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身经百战,怎会看不出眼前一战根本毫无胜算?但他拼上性命,也只够狼狈地带着大哥逃出生天……”
那一日,红雾山山顶下起了史无前例的暴雨,就像老天也在为人间的悲剧痛哭流涕一样。
河水逐渐漫了上来,枫叶漂在水面上,黏住了杵官奋力划水的手臂皮肤。空气又湿又冷,额前的刘海挡住眼睛,然后被狂风吹到脑后,贴着头皮。
“……喂……”
“……喂!!”
“喂,醒醒,人类、臭道士!狗眼看人低的牛鼻子!坚持住,马上就到山洞了,只要把船开起来,我们就能逃离这个鬼地方了!”
他冻得上下牙齿都在打颤,偶尔还会咬到舌头,溅了满嘴血。
“别死了——喂!听见没有!给我撑住!说好的要帮我们跟皇甫家交涉呢,你这混蛋要是没了,我上哪再去找一个信任我的蜀山道长帮这个忙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皇甫家这种武林正派,其他生意倒还好,要是被他们发现素隐剑是魔剑,肯定会拿费隐剑砍下我的头的,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因为人心中的成见就是如此根深蒂固啊!!!”
“……咳咳……”
良久,他终于等来了那个气若游丝的声音。
“你们…魔族,是不是都喜欢…管我们叫,牛鼻子啊……咳咳呕——呼……”
“这是重点吗!!……行行行,我不叫你牛鼻子了好吧?我叫你江朝,你满意了不?江朝江朝江朝江朝!混账,别给我死在这里!”
“我………”
“说什么?听不见!你省点力气,但先别睡,我们马上就能看见船了,趟过这条河就能上岸了!……抱紧我的脖子江朝,别掉下去了,汴河很深的,你要是掉下去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啊!”
“……好。”
“…该死……自以为是的混蛋,你们人类都像你这样不自量力吗?我死了还能变成魔元等着复活,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啊!你们不是最懂得珍惜小命吗,为什么刚才非要替我挡下那一击啊……”
“……”
“你非得要我欠你点什么吗,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魔族都是一群仗义的傻子?我我我我告诉你,我可是阎王关的杵官,最擅长的就是算账,你以为我会因为欠了你一条命就耿耿于怀一辈子吗?!”
“你不是说过…你还要回家吗…”
“………”
“我是个…孤儿。除了秋夜、月儿,还有同门与师伯……什么都没有。可是你还有家,你还要回家,有家人…在等你们平安回…所以你,不能死在这……”
“你他娘的……!”
“你…替我和秋夜……说抱歉。我从来不是个好丈夫…让秋夜、把月儿,送到折剑山庄。罡斩师兄说…欧阳门主不像皇甫门主…他是个好人……”
“滚!这才哪到哪啊就跟老子交代后事,放你娘的屁!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肯定能活着回去,到时候你自己跟那婆娘说去!什么罡斩欧阳英乱七八糟的老子不认识!你自己去!”
“……”
“喂……江朝?江朝!船来了!你撑住啊,我们顺流而下,很快就能回鬼市了!我们那儿能找到开封最好的医生,肯定能救活你的!”
“…听我说……”
“……我听着呢。”
江朝颤抖着手抓紧杵官的衣襟,将那片布料染成赤色。他掌心紧紧握着一条原本洁白的剑穗,那是他们此行唯一的战利品。
“既然我注定无法平定素隐剑灵,那至少请你…先将剑穗……还给费隐吧。”
杵官想,这有什么用啊。剑穗只是个装饰而已,对安抚剑灵没有任何用处。
但他还是说:“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把它送到皇甫家。”
那一日风浪大作、小船被掀翻了,一人一魔坠入湖里。杵官不会水,他在湖里游了半天,差点给自己呛死,都没找到江朝的尸体。那人就这么死在了汴河渡。
杵官把剑穗交给了秋夜,告诉他希望她有朝一日还给皇甫家。他说,你丈夫已经没了……因为我而死的。你要是想向我寻仇,我随时奉陪,但我现在还不能死。我得把素隐剑的问题解决了再死,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个傻子呢……
后来,杵官试着前往皇甫府交涉。他想尽一切办法,隐瞒自己盗取素隐剑的事实和魔剑的真相,只求借费隐剑一用,这可是拯救苍生的大事!
但皇甫一鸣只是让他进了府邸,给他看了一眼命悬一线的皇甫卓:不知为何,长离剑中煞气忽然剧增,那养剑人夏初临都病倒了好几次,若是失去费隐剑,只怕我儿性命堪忧。
那之后,秋夜找到了杵官,说自己下了决心,要跟他一起前去击败剑灵。杵官勃然大怒,他让秋夜拿着剑穗,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她、不让她再去冒着个险,不然他如何对得起江朝在天之灵?
那婆娘却说,她已经将白色剑穗洗干净,绑在那支黑色竹笛上,交给江月了。不……其实那上面的血迹并未完全洗干净。它干涸太久,怎么洗也洗不掉,白色的剑穗现在已被染成了淡黄,但也只能这样了。
素隐剑灵并无神智,无法理解何谓死亡,但是当江朝死在汴河里时、当杵官和秋夜死在自己身边时,素隐共情了他们的痛苦,因而发狂。他将过剩的魔气沿着山间河流渡于汴河底部,每年这个时候就会扬起漩涡。
“……”
“…………”
皇甫卓怀着沉重的心情抚摸那枚泛黄的剑穗,如同抚摸一滴费隐剑的血泪。
阎罗苦笑道:“其实我们发现你们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剑灵很近了。至于为什么还没有受到攻击……呵,可能是他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半身就在旁边,因而安心吧。”
欧阳靖记得,原作中皇甫卓只是“体弱多病”,远未达到“性命垂危”的地步……难道这也是多次轮回的副作用?
“这便是当年全部的真相了。”
姜歆看向皇甫卓。那双眼里有太多兜不住的情感,秋风一来,就像枫叶一样速速飘落。
“时隔多年,现在的素隐剑灵已经十分虚弱了。而且,你手持费隐剑,只要你愿意,就能轻而易举杀死剑灵。素隐剑察觉到费隐剑灵的气息,必然不会还手,你也不必担心自己会受伤。做出选择吧,皇甫卓。素隐剑灵害人无数,又是魔族工匠所造,无论从哪个角度评判,似乎都罪无可恕。那么这一次,你是准备代表所谓的武林正道斩妖除魔,还是如何呢?”
剑在你手,做出选择吧。
“……”
皇甫卓紧紧捏着手中的费隐剑。他头一次发现,原来一把剑也能如此沉重——它是武器,却又不仅是武器。它代表着审判的权利、裁定生命的权利……持剑人几乎拥有无上的权利,却唯独没有后悔的权利。
「而一个生命是否有权利活在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给出回答!」
「是啊,抛却那些人族魔族的身份,他们不就是一个个活在世上的生命吗?」
“姜前辈……我,可以将费隐剑还给他吗?”
姜歆挑了挑眉:“哦?你竟然不会想着先把这魔剑之灵灭了吗?他可是间接害死了不少人呢,又把红雾山搞成那副样子,你不恨他吗?”
“……前辈,一路走来,我早已明白了一个道理——正邪黑白本为同源之水,清浊善恶终有共流之时。若真要追究对错,不就该怪那商人太过愚昧,将魔族的剑卖给了蜀山吗?再往前推去,我的父亲不肯出借费隐剑,他不也是帮凶之一?世人、世事盘根错节,哪有谁真正清清白白?倒不如将费隐还给素隐,将其从分离之苦中解脱出来,也算圆了一桩心愿……”
在众人目光的洗礼与见证下,皇甫卓手持费隐,一步一步向着浓雾中心走去。沉睡了三十五年的剑发出阵阵嗡鸣,明亮的白光形同旭日,将红雾尽数驱散。皇甫卓忽然想到,或许这个世界就如同这片浓雾,真相永远被埋藏在中心。原地踏步的人们任由雾气遮蔽双眼,最终迷失了道路。只有勇于做出改变的人,才有机会离开怪圈。
两名剑灵在滔天的灵力中彼此拥抱、交谈,阴与阳、仙与魔、火与水,两种截然相反的概念合而为一。恢复理智的素隐与费隐看向他们的恩人,并深深鞠躬。双剑在空中旋舞、交缠,最终双双飞至皇甫卓面前停了下来。
“这是何意?”
姜歆踱步走来,缓缓说:“哦~看来,他们已经将你视作恩人,准备认你为主了。收下吧。”
“可是,它们毕竟是魔界……”
“阴阳双剑之中,唯素隐剑魔气最盛。而今费隐剑已经回归,他的作用本就是压制魔气。你使用费隐的这些年来,可有感受到任何魔气吗?”
“这……倒是未曾。”
“那不就得了。如今双剑重逢,阴阳调和、五灵均衡,不仅毫无外溢的魔气,对其主人的修炼更是大有裨益。”
忽而一道金光呼啸而过,素隐剑灵融入了河流分支、溯游而下,在汴河渡掀起了最后一次风浪。水花与气泡托起那人的尸身,体表被珊瑚、水藻严密覆盖,过去十年,竟然仍未腐朽。尔后他卷起浪花,托举起秋夜、杵官的魔灵,将其还给了阎王关的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