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密布,风雨又至。
李砚书忽地起身,悚然一惊,道:“若真是如此,素影、骨衣、还有那些姑娘们,怕是一个都……”
难怪严正不让她见樊举,因为他从见到樊举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此案最终结局是什么。想通这点,李砚书紧握双拳,指甲几乎陷进肉里,而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李砚书低头思索片刻,颤声道:“早知如此,我昨夜说什么都要去见樊举一面,严刑拷打也好,威逼利诱也好,只要他将解药交出来。”
白鹤行凝重道:“若是他以让你救他出大理寺为胁才肯交出解药,你也要救吗?”
李砚书愕然失声,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须臾后,她咬牙道:“救。”
言至此处,白鹤行却没着急开口,而是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看向李砚书。
“其实这个问题是老师让我问你的。”白鹤行缓缓起身道。
李砚书一愣,道:“先生?她怎么说?”
白鹤行道:“老师所猜不错,你还是会选择救人。”
李砚书看着她,道:“先生足智多谋,料事如神,既已猜到我会怎么做,一定还留有后手。阿行,你快说。”
白鹤行道:“樊举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月余间绑架数十人,也要造出一位‘大家’,可窥其人偏执程度何其重。这种人必定早已置生死于事外,就算你答应救他出去,他也不会交出解药救人。所谓请将不如激将,对付这种人只有攻其心,才能撬开他的嘴,问出你想知道的事情。”
“攻其心?”李砚书深深蹙起眉,“可是这种连生死都不能撼动之人,还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呢?”
白鹤行道:“十年前,他因何而死?”
李砚书想都没想,马上答道:“被灾民……不对,他绝不是死于灾民之手。”
“何以肯定?”白鹤行问道。
面对白鹤行接连两问,李砚书在房内来回踱步,方寸之间,她倏地看向白鹤行,答道:“他或许的确死于灾民暴动,但绝不是简单死于灾民手下。若是死于灾民暴动,算是赈灾途中牺牲,朝廷会加以抚慰,没道理他还活着却依然选择假死。况且,他一个通直郎,怎会出现在赈灾现场,还那么巧地被暴动的灾民打死了?这里面定有蹊跷!”
白鹤行走到书架前,抽出两册卷轴,道:“皇上今日亲审樊举,当年真相究竟如何,很快便会知晓。”
李砚书接过卷轴,看了一眼,道:“可这样一来,我压根没有机会接触到他,更遑论拿到解药?”
“他此时不在狱中,就是机会。”
白鹤行走向门边,一把将门打开。
门一开,隔绝在门外的寒风便迎面扑了进来,屋内积攒的那点儿暖气瞬间就散了个精光。
紫薇殿西暖阁内温暖如春,柏香流盈,只着单衣的樊举伏身跪在御案前。待敬语说完,殿内就静了下来。
半响,御案后的武明帝才缓缓开口,“抬起头来。”
樊举闻声抬起头,不自觉地搓动着被捆住的手指。
武明帝的视线一直放在樊举身上,自然没有错过他的小动作。
而一直将注意放在武明帝身上的王德祥自然也看到了,即刻轻声斥道:“皇上面前,你怎么还敢抠抠搜搜的!”
樊举搓动的手指停下,神色如常地道:“皇上恕罪,殿内太暖和了,草民手上冻疮发作,奇痒无比,是以殿前失仪。”
武明帝道:“冻疮?”
樊举伸出双手,只见他两只手上均有大小不一的疮斑,中央青紫,局部伴有红色血泡,乍一看,有些骇人。
武明帝微微皱眉,王德祥惊恶交加,却不敢多言,目视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见着。
“樊侍郎……”
“皇上在叫谁?”
武明帝刚出声就被樊举出声打断,刹那间,殿内气氛降到谷底。
谁能想到这个樊举真是个不要命的!
假死,绑架人就都算了,他现在竟然还敢打断武明帝说话!
王德祥唰地跪下,额头上微微沁汗。
武明帝却觉得这个樊举倒是比他想象中的有意思,他摆摆手,道:“无妨。”
他又道:“朕在叫你,你不是樊举,樊侍郎吗?”
“樊侍郎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樊举道,“草民现在只是一介白衣罢了。”
武明帝闻言没恼,而是道:“这么说来,樊卿是打定主意要做一个死人了?”
樊举不语,俨然是了。
“既然打定主意要做一个死人,那还回来做什么。”武明帝见他此番做派,不由失笑,“按彼时局势,你回来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做下如此大案呢?樊卿,在朕的印象中,你可不是个愚人啊。”
樊举依旧不语。
“你不说,”武明帝拾起茶盏,“自有人替你说。”
言罢,门外响起声音,“皇上,广明县主求见……”
樊举微微一怔。
一直风雨不动的王德祥闻声稍抬头。
武明帝似是不闻,只抬手饮茶。
王德祥看了武明帝一眼,对其行礼后缓步退了出去。
李砚书进来先磕了头,也不遮掩,直接道:“皇上,臣女偶然读到一册古籍,古籍曰,古求有子,必立郊禖,得祈神福,赐子于腹,则子立大承。此人绑架十余人,所为苟合产物,为其所用。”
她话还没说完,严正就倏地看向樊举,眼里满是惊诧。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殿内也随之沉默下来,半晌,武明帝才沉声道:“广明,岂敢妄言。”
“臣女不敢。”李砚书遂俯首,“只是臣女府上丫鬟被掳走时亲耳听见,只待那些被绑姑娘怀上身孕,他们好向一位叫‘樊先生’的交差。”
众人的目光这时全部移至樊举身上,却发现樊举还在专心致志地搓着手指。浑然不觉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何种境遇。
突然,樊举嗤笑一声:“可怜呐,可怜。”
他声音略低,但在寂静无声的大殿内却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武明帝眼睛微微一眯,王德祥突然声色俱厉:“大胆,皇上面前,尔敢胡言乱语!”
“可怜?”武明帝道,“可怜什么?”
岂料樊举听后竟大笑起来,他道:“可怜什么?我可怜在场所有人,包括陛下。”
殿内一干人再次俯首。
武明帝眼神瞬间冷下,冷哼一声,“你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陛下当然会,”樊举道,“陛下是皇上,想杀谁都可以。”
武明帝道:“你不怕死?”
“怕,如何能不怕。”樊举道,“肉体凡胎之辈哪能不惧死,就是陛下,天子之躯想来也是怕的。”
王德祥急道:“大胆!”
武明帝摆摆手,示意樊举继续说。
李砚书心中翻涌不已,这樊举根本就是在求死,没有半分余地。
可他现在还不能死。
“但比死更可怕的,是生。”樊举说着,掸了掸身上的衣物,然后盘腿坐了下去。
王德祥互掐虎口的手不停在抖,他已经不能用大胆来形容面前这人了,简直是反了天了!未得皇上准许就私自坐下,还是这样没有规矩的盘腿坐!
李砚书抬起头看向樊举,“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可罔顾他人性命,戕害无辜之人才最为可耻吧?”
“皇上,”李砚书又看向武明帝,气势凛然地道,“臣女府上丫鬟自小便与臣女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如今因臣女出了事,臣女实在气愤,乞赐圣裁,严惩恶贼。”
武明帝道:“你可知他是谁?”
李砚书不假思索地道:“恶贼而已。”
武明帝不由失笑,王德祥立即会意,接道:“广明县主,这位是武明六年前去衢州赈灾途中被灾民杀害的樊举,樊侍郎。”
闻言,李砚书愕然看向樊举,久久未能言语。
武明帝却话锋一转,道:“樊侍郎,依朕看,天下可怜之人莫过于你。”
李砚书暗道不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武明帝道,“方才你说你不是朕的樊侍郎,也就不是朕的臣子,你既不是朕的臣子,又是谁的臣子呢?”
樊举霍然坐直身,道:“吾乃大武朝子民,自……”
“不,”武明帝端坐御案后,冷声道,“从你否认自己是樊侍郎时,你就不再是我大武朝子民了。”
樊举眼神怫恸,陡然失神跌坐于地上。
武明帝拾起茶杯,“无国无君,无父无母,可怜呐,可怜。”
李砚书此时才明白,为何白鹤行在她离开前特别叮嘱她见到樊举时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本以为武明帝亲审,是因为此案涉及读书人的缘故,却不想,武明帝此举,意在出兵。
武朝如今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不管是兵力还是财力,都不足以再支撑一场大战。世间风云缥缈无定数,一个国家的存亡,往往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三年前殷虚大战因何而起世人皆知,武明帝想要在这时出兵,就必须要有一个能说服所有人的理由。而现在,死而复生的樊举,无疑是最好的理由。
飘远的思绪回笼,李砚书不禁侧目看向樊举,此时她的心里只有“弃子”二字。
樊举忽然拔高声量,手指不停地在抖,他道:“天下如我一般之人千千万,难道陛下也要全都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