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秋冬,伊迪丝都沉溺于高强度的课业,它帮助她在上学期间放松。她喜欢坐在图书馆写论文,窗外天光渐渐暗淡,任由她对时间和自我的感知慢慢消散。这样的日子里伊迪丝经常忘记吃饭,傍晚时会感觉到一种不依不饶的轻微头痛。生理感知重新变得真实而新鲜:冷风像是新的,图书馆外的孤鸟啼也焕然一新。食物好吃得不得了,软饮也好喝。更不必说酒精顺着喉头,滑到脊柱中央,灵魂的栖息之地,被点燃。她不会检查,就把论文交上去,发下来的时候通常写着“精彩”,有些会被贴到公告栏上。
寻找着生活里一些可以写的事情,她把信寄给远在西班牙的母亲,等待她的来信,通常这都是徒劳,但一旦收到了一封,她便喜不自胜,如果把信读完,她一方面觉得很难过,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机会体验第一次读的那种愉悦;另一方面她希望从那个世界中脱离出来、那个罪行累累的世界,还有那些她认识的人,她爱的人:伊森、嘉佰莉拉、莱姆斯、或许还有阿赛亚,所有人,血管里流淌着怯懦和顺从的人们。
“专心点!”杰斯把鬼飞球传到她手上,像一只鸟,或者一支箭,或者任何其他快速的东西,她把注意力挪回来,球丢进球门里,对她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与此同时,他们的找球手吉德罗·洛哈特——一个爱吹嘘的金发男孩终于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他抓住了金色飞贼,灿烂的笑容仿佛在说他已经得到他所要的东西——他所要的一切东西,而处于心满意足的恍惚之中了。拉文克劳赢了决赛,打败了格兰芬多,听上去多不可能的事情。
詹姆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失落,尽管他确实表示惊讶,他今年已经拥有一切了,当上了男生学生会主席,终于被心仪的女孩接受,他们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眷侣了,莉莉走过去给他擦汗,他把她抱起,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她便偎依着。詹姆抬头和西里斯说话,他大概在讲刚才比赛的事,西里斯听得津津有味。
“喂,最后一个球进得不错。”伊迪丝转过头去,是黛芬·兰伯特,她的男友安东尼奥·蒙太站在她旁边。
“谢谢。”伊迪丝有些诧异但还是应下了。
黛芬推了一把安东尼奥,随后安东尼奥别扭地张口:“伊迪丝,你知道,我们之前对你很过分,现在想来,我们那是真的——”
“不用说了。”伊迪丝笑了笑,一边把她的护腕摘下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实话,你们也没怎么伤到我。”
黛芬的瞳孔放大了那么一瞬,随后她走到伊迪丝跟前,表情让伊迪丝以为她又要说些什么恶毒的话语,可她只是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那时候嫉妒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伊迪丝把又冷又湿的刘海撂到后脑去。
“我那时候总是在想你是怎么做到的,让所有人都喜欢你。”
“那难道不是你的专长吗?”伊迪丝感到莫名其妙。“我是个怪人,你会发现根本没人喜欢我,他们只是对我感到好奇。”她耸了耸肩,朝更衣室走去。
弗利维教授同意他们晚上在拉文克劳公共休息室开个派对,大家都很期待,伊迪丝穿了一件黑色的抹胸裙,十五岁以后,她便对这些时尚前卫的服饰越来越感兴趣,母亲会很乐意给她买,父亲则总有话要说。
“啊,她来了!”杰斯在她走过来的时候大叫着,身上一股红酒的味道,蒂拉和他闻起来一样。
“非常漂亮。”黛芬夸奖道。
“谢谢。”
“这姑娘的压哨球真的很精彩。”安东尼奥补了一句,“有谁想玩噼啪爆炸牌吗?”
她坐下来玩了没一会儿就被别人叫出去,说有人找她,伊迪丝开始想那是西里斯,如果他恳求她进来,那么她就让他进来,让他看着她和她的朋友们打牌,她只是想让他看着她。
“晚上好。”是莱姆斯,他被她的穿着打扮吓住了,于是盯着她的脸。
“晚上好。”伊迪丝微笑,“你有什么事想和我说?”
“哦,呃,我想起,我们上次单独谈话的时候,我觉得,我可能,我可能没有理解你的处境。”
“你并不需要这样做啊。”伊迪丝看着莱姆斯的鞋,都是灰,而且脚后跟的地方打了补丁。
“伊迪丝,我们好像总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把话说开。”
“那正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可那时你说我们是永远的朋友。”永远,这是个很重的词,伊迪丝想说大部分人长大以后就很少再用它了。
“你都不记得了吗?那一天就是你把你学校里的几个恶霸推到水里,后来,后来伊森叔叔和嘉比阿姨都原谅了你,但是我没有,我觉得你那样做很过分,是在伤害麻瓜,你知道我最不想看见我自己伤害别人,就也把这个要求安在你身上,你那天说你是迫不得已,你说你在学校过得很不开心,我才发觉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可你说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
“或许吧。”伊迪丝用手擦了一下内眼角,“对不起,莱姆斯,我那时没法接受你的话,我感觉你瞒着我,好像我以前一直都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我根本就没长大,我只是一个小屁孩从童话世界来到现实里而已。”
“或许你感觉到了。”莱姆斯说,“或许某一瞬间,你感觉到了生活的重量。”伊迪丝抬眼看他,他苦笑着说:“大概在十二岁的暑假吧,变身之后我把家里晒在外面的被子和衣服都撕掉了,我看到妈妈躲着我边哭边缝衣服,我和爸爸说从那以后我可以去你家后面的空地变身。”
伊迪丝拍了拍他的背。
“我曾经一直想让爸爸妈妈为我骄傲。”她对他说,“那是我所有的梦想,爸爸想让我成为什么样的人,那我就去做,可有时候——你知道的——我还是没能控制好自己,让他们失望,我会很伤心,直到我发现,那只是爸爸逃避过去的借口。”
莱姆斯也拍了拍她的背,然后他们都笑了,忍不住聊起孩提时代的记忆,某个夏天他们发现了那个废弃的花园,那里的花儿无人照料,却依旧顽强地生长着。他们在那里用破旧的木板和石头搭建了一个小堡垒,在那里度过了无数个下午,谈论着未来,梦想着逃离这个小镇,去往更远的地方。莱姆斯总是愿意跟随伊迪丝进入任何冒险,即使这意味着他们会弄得一身泥巴。他们的童年充满了探险和欢笑。他们会在森林里追逐,假装自己是勇敢的骑士和狡猾的狐狸,他们会在河边捉鱼,尽管他们从未真正捉到过。他们还会在老橡树下讲述故事,那些关于火龙和魔法的故事,让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
“说到火龙,我好像还没有告诉你,我毕业之后准备去火龙研究与限制局工作了。”
“啊,听说那里工资待遇不错。”
“是还蛮不错的。”伊迪丝点点头,“那你呢?你有毕业之后的打算了吗?”
“还没有,我上次见到伊森叔叔的时候他说我可以去他那里写东西,你知道,杂论啊,或者广告什么的。”
“可你明明能做比那更好的事。”
“你清楚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是不可能接受……像我这样的人的。”
“那只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了解你。”
莱姆斯叹气,他说:“那你也不了解我,是吗?假如说,就是现在,我看着那个——那个月亮,就变成了随心所欲能够伤害你的东西,撕开你的喉咙,你还觉得你很了解我吗?”他看起来有些绝望,伊迪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从来没见过莱姆斯变身的样子,在那种时候,爸爸总是让她离他远远的。她轻轻地拥抱他,“我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对不起。”她抚摸他瘦弱的脊背,那些突起的骨骼在月圆之夜会变得强大到无法抵抗。
“这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他低声说,“如果西里斯知道的话——”
“别管他了,你明知道我对你和对他是不一样的。”
“你对他什么样?”她听得出来他是真的好奇,退出他的臂膀。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那不好形容,开始的时候,我对你感到愧疚,他伤害过你。”
“那可能是因为他那时太幼稚,你不会还在意着那件事吧?”莱姆斯哭笑不得地说,却感觉他在掩饰什么。
“没有人会不在意,除了他,他好像一辈子都长不大的那种人,但有时候又显得很成熟。”
“好吧。”莱姆斯皱着眉毛,“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但是我总觉得,你们两个在对待彼此的时候就会变得格外不像你们自己。”
“我觉得我们非常融洽。”她舔了舔嘴唇,没法判定这是否千真万确。
“你们是在……恋爱?是吧?”
伊迪丝听到那个词脸红心跳,仿佛又变回了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恋爱这个词听上去多浪漫,可她又该怎么定义它呢?但西里斯的确对她说过他喜欢她。
“我想是的,你可以这么认为。”她这么说。
她回去休息室继续和杰斯他们打牌,直到大家都很累了,才回去休息。
圣诞假期的前一周,西里斯来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去过圣诞节,她答应了。“反正除了学校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西里斯笑着亲吻她,“我不也是一样吗?”
“人是不是长大了就没有家了?”
西里斯愣了一下,好像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好吧。”她仔细观察着他,他的确相当英俊。她不知道人会不会习惯了这么好看,然后觉得它无聊,但这实在难以想象。她在想如果她像西里斯一样好看她大概随时都会很快活。
开始下雪了,苏格兰的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一只孤零的烟斗,从春日水花喷洒到冬日壁炉余烬燃尽,所有的一切会变成白色的真空箱,精细而令人难以呼吸。圣诞假期的雪下得更大,火车也开得慢,摇摇晃晃,伊迪丝却不觉得它有什么好留恋的要走得这样慢。直到它慢悠悠地驶进九又四分之三站台——那时已经是晚上了,细雪在黑沉沉的夜空里斜着下,告别的声音此起彼伏,但都很快乐,起码那些人都很快乐。
西里斯吻过她冻得通红的手指以后把手塞进他自己的口袋,带着她上伦敦的暗黄色地铁一直坐到南肯辛顿。等他们一踏进公寓,他就会急切地吻她,一边脱去她的毛线帽、围巾、长筒袜、牛角扣大衣和其他所有不需要的衣物,就像有一根绒线在她身体里拉扯着她,她的欲望在涌动,她迫切地期待着欲望能得到满足,以粉碎那天所有的一切。她的腹部下方有一种快感刺激着她,比其他时候更强烈。对着她的嘴,对着她的脖子,西里斯对她说着情话,语气热烈而迫切。
“告诉我,你爱我。”他恳求她。
“是的。”
“告诉我。”
“是的。”
她没说其他的,紧紧地搂着他脖子,等着他释放,直到最后闹得累了,他把她的腿捞来横过他身躯入睡,始终地,握牢着她的脚踝。
第二天是平安夜,西里斯带着她去了他舅舅在圣登仕庭的墓地,他只穿了一套很单薄的黑色西装,手冰得厉害。他们买了一束侧柏和白色的马蹄莲放在墓碑下,圣诞节的圣登仕庭人很少,两个人就静静地坐在长椅上,那么高大的个子却硬是钻进了她双臂之中,伊迪丝不知道她的黑色针织斗篷会不会留有泪痕呢,或许不会有,她还没见过西里斯哭。他在想他童年时的那条小路,伊迪丝猜。
回去的时候伊迪丝看到镇政府贴上这样的标签:“该墓地即将被回收,请速联系镇政府。”坟墓里长眠的死者的名字还在上面呢。也许正因为如此,基园里到处都是墓志铭。为了躲避流逝的时间的宿命。紧紧抓住回忆不放。“没有人再梦见您的时候,死亡开始了。”这是一个年轻护士坟基上的墓志铭,死于1917年。掘墓人说好像是一位士兵于1919年放置了这块铭牌。伊迪丝想,他是不是梦见了她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