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到伏黑惠气喘吁吁地从浴室里出来时，身上的衣服不可避免地被打湿了大半。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正准备从衣柜里找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眼角余光却在落地镜中捕捉到了自己的模样——碧绿的眼眸中闪烁着纯粹的笑意，眼尾和脸颊都染上了红晕，嘴角始终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兴奋表情。

他轻轻地抿了抿被吮吸到嫣红的嘴唇，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但内心的狂喜却如同喷涌的泉水，难以抑制地顺着眼角眉梢流淌出来。

反正已经没有忍耐的理由了。

伏黑惠伸出手，掌心和镜中人的贴在一处，静静凝视着镜子里三年前16岁时的自己。

然而，就在这瞬间，镜中那双宛如翡翠般的眼睛突然变成了猩红色，伏黑惠的心脏猛地一缩，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就在下一次眨眼过后，眼睛的颜色已经恢复了原状，快得仿佛一切都只是幻觉。

如果此时五条悟在场，必能凭借六眼看到，在猩红色瞳孔闪现的瞬间，由咒文构成的“公主”标记也骤然亮起，闪烁着神秘的淡淡蓝光，将那个残酷暴虐的灵魂重新锁进无边无际的影子之中。

伏黑惠自然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里的标记起了作用，但也不会把刚才那一幕当成幻觉。

他浑身惊起一片冷汗，白天五条悟几次提醒他小心两面宿傩，他自己也因为担心其冲破封印而避免使用领域。

他自以为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成功把祂封印在了自己的影子或者说术式中，但现在看来，祂更像是附骨之疽般紧紧依附在自己的灵魂上，出现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如临大敌，时刻不能放松警惕。

伏黑惠再次仔细检查了体内的咒力和封印，果然没有发现半分异常，心中却第一次为自己封印了诅咒之王感到一丝丝后悔。

但后悔是后悔，如果再来一次，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说起来，这个世界也有两面宿傩的手指吧？怎么办？要放着不管吗？

*

夜深人静之时，心情平复了大半的【夏油杰】赶来找这个世界上他最熟悉、也最熟悉他的人。

他坐在飞行咒灵背上，指挥着咒灵停在公寓背面的窗户外面，然后，不算特别意外地看到正抱着膝盖蹲在阳台上的粉发青年。

这次是【夏油杰】率先和他打了招呼，“哟，悠仁，抱歉之前为了不让悟发现，才一直装作看不见你。”

接着有些迟疑地问：“悠仁，你是不是……长大了？”

虎杖悠仁抬起头，用幽怨的眼神看着他，“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五条老师刚才问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竟然一直维持着15岁时的样子！”

怪不得他觉得自己的视线好像变矮了！只是因为身为幽灵，既看不见自己的脸，也几乎失去了对身体的全部感觉，才忽略了身上的违和感。

五条老师说，灵魂的外表取决于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也许在他心中，他始终想回到与爷爷共度时光的那个自己。

能来到这个世界，或许也是他的幸运，让他有机会再次见到爷爷。

【夏油杰】：“等等，你刚刚提到了悟……他能看到你？”

粉发青年站起身点点头，“几天前，五条老师去找伏黑的时候发现了我。五条老师说，可能是因为生者和亡者灵魂粒子的浓度不同，他的六眼能观测到生者，却看不到亡者。”

这里的“生者”和“亡者”分别指的是谁，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夏油杰】心中已有相同的猜测，所以并未动容，他的注意力全都跑到另一件事上，对粉发青年笑容“核善”道：“所以，悟之所以会发现我的存在，是因为你吧？”

虎杖悠仁挠挠头，困惑不解地说：“这难道是需要保密的吗？”

【夏油杰】一时哑然。

“杰，别对我的学生笑得这么奇怪~反派还没当够吗？”

虎杖悠仁背后的窗帘被人拉开，穿着一身黑色睡衣、踩着一双黑色拖鞋的五条悟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走了出来，又反手轻轻将门带上。

透过玻璃门，【夏油杰】和虎杖悠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卧室内的那张大床。

床上铺着柔软的被子，而在靠里的一侧，被子微微隆起，似乎下面还有另一个人。

五条悟并不介意他们发现什么，也并不打算解释。

他先是对粉发青年说：“悠仁，他是来找我的。”

然后，又转向丸子头少年，“杰，我们去天台。”

说完，他就反重力地凭空踏上墙壁，步履轻松地往天台上走。

“不好意思，悠仁，我下次再来找你。”

【夏油杰】朝虎杖悠仁歉意一笑，随即控制着咒灵紧跟在白发男人后面向上飞去。

虎杖悠仁：“……”敷衍，这绝对是敷衍吧！

粉发青年叹了口气，身体向后一仰，无声地躺倒在了阳台上，静静欣赏起漫天的点点星光。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其他人怎么都像看不见你一样。”

隔壁公寓的阳台拉门不知何时也打开了，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阳台的栏杆上，只轻轻一跃便跳上他这一侧的栏杆，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少年雪白的发丝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苍蓝的眼里有好奇也有疑惑。

“你叫悠仁对吧？问你一个问题，他说他杀了杰，这件事是真的吗？”

虎杖悠仁呆愣了一会儿，显然没想到少年时期的五条老师会主动询问他这个问题。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从伏黑惠那里听到的消息，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是从伏黑口中听说的……应该、应该是真的？”

“但这是有原因的！”似乎怕他误解，虎杖悠仁急切地补充道。

“我当然知道有原因。”少年毫不怀疑地说，“我才不相信我未来会无缘无故杀死自己的朋友。”

这让虎杖悠仁顿时放下心来。

他看着对方也穿着拖鞋踩上墙壁，然后回过头，朝他挥了挥手，笑着说：“那就回见啦，我未来的可爱学生，悠仁~”接着迈开大长腿几个跨步绕到侧面，也往天台去了。

半晌之后，虎杖悠仁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不对，以自己现在的年纪，他才是前辈啊！

然而，那个刚刚占了嘴上便宜的少年，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虎杖悠仁暗暗握紧拳头，不行，他要反抗！幽灵就没有人权了吗？明天他一定要——

下一秒，青年的脑袋向旁边一歪，不受控制地昏睡了过去。

*

教师公寓的天台上，白色短发的男人和黑色丸子头的少年一左一右地靠坐在楼梯间的大门两侧。

五条悟和【夏油杰】跳过无用的寒暄，简单交流了彼此的经历。

“悟，是你把我的存在告诉给伏黑君的吧？”【夏油杰】笃定道。

“是我。”五条悟爽快应道，“他有将我的话传达到吗？”

“……如果你是说‘一个人总是提起什么，不一定是因为相信，反而可能是为了说服自己去相信。’的话，显然，他传达到了。”【夏油杰】不甚愉快地皱起眉头。

“噗——不，不是这句。”五条悟失笑，“我想让他告诉你的只是——‘不用原谅他们。’”

“……”

“不过，这个结果还真是超乎我的预料。杰，你该不会是后悔了？”五条悟用玩笑的口吻说。

【夏油杰】没有立即回应，只是沉默地凝视着远方。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我不能后悔。”

五条悟转头看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夏油杰】表情淡淡，说出的话却沉重非常，“如果后悔的话，那我做过的那些事不就太可笑了吗？显得我很可悲似的。命运可真爱开玩笑，我以为那次就是最后一面了，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再次睁开眼睛。”他明明并不想活。

（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悟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

（别装作听不见！你既然是我的未来，那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啊！）

（……你，为什么不想活？）

【因为…太累了。】

“杰，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五条悟撇撇嘴，“你以前可不会说这种话。”

【夏油杰】：“……你讨人厌的地方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话我可不能当做没听到！”

一个人影从他们上方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他们之间，和他们刚好围成一个三角。

少年悟抓住时机插入他们的对话，“居然敢说最受欢迎的GLG(good looking guy)讨人厌？你说的不作数，快把我这边的杰叫出来问问！”

“喂——杰，你在吗？”他装模作样地摆出敲门的架势。

五条悟显然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此时也不感到意外，顺势帮腔道，“就是就是，死人说的话怎么能作数。杰，嫉妒的嘴脸不要太明显哦~优等生的马甲不要了吗？”

【夏油杰】对少年的突然出现同样早有预料，他先回了五条悟一个白眼，“谁嫉妒你了？你有什么好嫉妒的？无下限用多了终于连反转术式都挽救不了，把你的脑子烧坏了？”

然后安抚后来的少年悟，“不用这么警惕我，我不会霸占你朋友的身体。我和他们一样，只是受到了时之器的影响，对你们本身没有任何企图。”

五条悟指指自己，又指指对方，“我，咒协会长。你，邪教头子。唉，同学一场，我本来不想说得这么直白的~”

与此同时，少年悟双手抱胸，“解释这么多，你倒是让我这边的杰出来证明一下呀。”

同时应付两个五条悟，饶是【夏油杰】也不得不使出杀手锏。

他转向左边的五条悟，提高音量冷笑道，“会长？呵！祓除咒灵的任务是乙骨君代刷的，日常的事务文件是伏黑君代批的，诅咒师是禅院家第二代的天与咒缚代砍的，学生是夜蛾校长和歌姬帮带的，管理是七海学弟负责的，财务外联靠冥冥，医疗科研靠硝子，产品研发靠九十九，人力调配靠伊地知……你呢？你干什么了？我嫉妒你？呵！”

（哈哈哈哈哈——疯了吗？居然让悟这种甩手掌柜当会长？他可是最讨厌麻烦的事情了！）

（等等！邪教头子？你？我？这又是怎么回事？）

五条悟气得原地跳起来：“谁说的！造谣！纯属造谣！前几年忙的时候，我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欸！今年总算稳定下来，我给自己放个假怎么了？！”

【夏油杰】的消息来源、不在现场的虎杖悠仁同学有话要说——你是放假了，可其他人没有哇……

五条悟整个人不断往外散发黑气，“原来他们在背后就是这么编排我的！哼！等我回去，我要把‘只要不下班，就不用上班’的口号挂到每个办公室里！加班！统统给我加班！桀桀桀——”

少年悟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资本家的魔鬼发言！有没有一种可能，其他人就是出于对加班的怨念，才故意编排你的。

【夏油杰】毫不客气地又翻了个白眼，眼见着话题顺利地如脱缰的野马般一去不复返，又看向右边的少年悟，直截了当道，“明天上午把事情说开后，我会把身体还给他。频繁交换身体会让他看到我的一部分记忆，可我不想让他看到。”

少年悟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夏油杰】抬手制止了。

他重新转向五条悟，语气坚定地说：“悟，你知道的，我不是来找你叙旧的。从很多年前开始，从我做出那个选择开始，我们就已经无话可聊了。”

五条悟满脸冷肃地看着他，“所以呢？你找我是想说什么？”

【夏油杰】以同样严肃的表情回望五条悟，一字一顿道：“除了你们和伏黑君之外，不要再告诉任何人我的存在，更不要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想打扰他的人生，拜托了。”

他话中的“他们”指的是包括少年悟在内的这个世界的所有人，而“他”指的自然是这个世界的夏油杰本人。

不管夏油杰承不承认，他身上最大的悲剧在于，做着会被人称为恶行的罪恶之事，本质上却并不是一个坏人。

五条悟微微叹了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后垂下眼答应道：“我知道了。”

【夏油杰】笑了笑，紫到近乎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