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明月的话说出来那一刻,空气变得安静了,陈觉洗牌的动作顿住,但只是一瞬,对上苏明月殷切期盼的目光,陈觉脱口而出道,“你是个温暖的人。”
苏明月若有所思,“温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我很满意,不过,你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陈觉却是低声一笑,“想知道?先赢了我再说。”
他的动作温柔轻慢,一张张牌落下,很快就停下来,苏明月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她一把将牌拾起,熟练整理好,激动地一张张捻开,但越往下看,苏明月的神情就变得越失望,直至它们握在手中形成一个扇形,苏明月也觉得自己这局要完蛋了。
她决定把锅甩给陈觉,她露出苦恼的神情,耍赖似的说道,“你是怎么洗的牌,快说,是不是作弊了,怎么发到我这全是小牌?”
“冤枉啊,大人,”陈觉一本正经,学着电视剧里有天大冤情要申诉的草民似的求饶道,“刚才我可是当着您的面洗的牌,纵使我有滔天的技术,也不能做到把小牌全发您那里啊,请大人明鉴。”
苏明月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她做出个夸张地仰起头的动作,压着声音道,“狡辩,把好牌交出来,我饶你一命。”
“那不行,”陈觉笑着摇头,他缓缓翻开一张牌,“我梅花四最小,你呢?”
苏明月摆摆手,“出,你出四,我正好出个方块五。”
然后陈觉从中抽出另一张牌,出了对四,苏明月一看,无奈地把正要扔出来的牌放回原位,“一开始就出这么大,不要命啦?”
几分钟后,两人手中的牌所剩无几,苏明月压上最大的红心一,她紧紧盯着陈觉,此时陈觉手中还有两张牌,而她还剩两手顺子。
千钧一发之际,她见陈觉慢慢抽出一张牌,她眼睛瞪大,视线追随他的手在空中划出的弧度,然后她看见陈觉又利索地把牌收了回去,并无奈道,“不要。”
苏明月仰天大笑,得意道,“承让承让,你又输了。”
陈觉不见怒色,反而淡淡笑着,心甘情愿地去洗牌,“要问什么,还是让我回答刚才那个问题?”
苏明月想了下,她摇摇头,直截了当道,“我好像还不是很了解你,要不,就让我问点与你有关的问题吧,可以吗?”
陈觉点头,“我说过,你问什么都可以,我都会如实回答。”
苏明月的手一紧,她知道,这是陈觉愿意主动向她敞开心扉的表现,也就是说,如果她能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她与陈觉的关系会因此更进一步,而完成任务指日可待。
她犹豫许久,选择徐徐渐进,她问道,“小时候的你,是怎么样的?”
“小时候……”接到这个问题,陈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似乎陷入了记忆的漩涡,很久都没有说出什么。
苏明月见此,心里竟产生了几分慌张和怜惜,她知道,小时候的他,目睹了自己母亲的死亡,如果这件事是陈觉心中过不去的坎,那么她这个问题无疑是去揭陈觉的伤疤的。
越是沉痛的记忆,越是让人不敢面对,伤疤一直藏着,就算愈合了,它也会一直在,慢慢就会变成难以解开的心结,说出来的话,会好一些吗?
陈觉也想有人听他诉说他的心事吗?
见陈觉露出难为情的神色,苏明月转念一想,她忙圆场道,“不想说也没关系,可以不说,我换个问题。”
“小时候我很孤僻,不爱与人说话,也不爱玩,”这时陈觉开口了,“你知道,我是在外婆身边长大的,我六岁的时候,我妈就死了,车祸,因为我。”
陈觉所言,与苏明月在资料上看到的大致相同,客观上来看,陈母的车祸是个意外,但陈觉说不是意外。
那是陈觉生日那天,因为与陈父吵架,加上公司出现了紧急状况需要处理,陈母没有亲自来学校接陈觉,而是让家里的做饭阿姨来了。
小陈觉左盼右盼,最后竟没等到两人,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当即闹脾气蹲在校门口旁不肯回家,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懂些什么呢,每年生日,父亲母亲都会亲自来接他,一家人高高兴兴地为他过生日,而且他们也答应过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违背承诺,可是这次他们为什么没来?
他们就是在骗自己。
做饭阿姨难为情道,“小觉乖,你妈妈本来是想亲自接你,带你去拿订好的蛋糕的,但是因为公作上临时有事才没来,阿姨陪你去拿蛋糕回家也是一样的。”
“你骗人,”小陈觉蹲在地上抱着双臂,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做饭阿姨,“他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做饭阿姨一时哑口无言,想要辩解时,聪明敏锐的小陈觉已经识破了真相,他咬牙低声道,“我就知道,他们又闹矛盾,又不想在一起了,你给他们打电话,要是他们不来,我就不回家。”
其实小陈觉早有察觉,从他记事起,陈父陈母就一直忙于工作,那时候他们刚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开始创业,但是因为没有经验和人脉,他们初创起来的公司举步维艰。
工作上烦心事多,小陈觉年纪小,无人照顾,只能请来做饭阿姨帮忙照看,而合伙人见风使舵,觉得公司开不起来,纷纷要求撤股,陈父陈母焦头烂额,整日忙着公司的事,一天到晚不着家,但依旧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压力。
一段时间后,公司准备宣布破产,陈父陈母即将面临失业的困境,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回家碰面,就必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们有意躲着小陈觉吵,但招架不住小陈觉的聪明,他只需在半夜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就能看见半夜回来在客厅里争得面红耳赤的陈父陈母。
小陈觉太害怕了,他害怕陈父陈母分开,所以他假装不知,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
他想着,等到他生日这天就好了,这天他们会一同来接他回家,给他庆祝生日,这样他就能借此机会让两人和好。
“他们答应过我的,风雨无阻,都要来接我。”无论做饭阿姨怎么劝,小陈觉都不肯回家,做饭阿姨没办法,只能给陈母打电话。
“我记得,那天下了雨,那场雨太大了,所以我一直记得。”
后来陈母真的来接他了,只是那一次成了他们的永别,因为雨太大,陈母穿过马路时遇上打滑失控车子,等到司机反应过来,悲剧已经发生。
后来经过调查才知道,那司机是酒驾,所以才没来得及刹车,司机赔了陈觉一大笔钱,也被抓去蹲局子了,而陈觉的母亲也永远留在了那天。
“这只是一场意外。”所有人都是这么说,可陈觉无法接受和释怀,他呢喃道,“如果我没那么任性,如果我当时跟做饭阿姨回家,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她也不会死。”
那以后不久,陈觉被寄养在外婆家,陈父很快再婚,据说是娶了个生意场上的女强人,有了贵人相助,他借势继续创办公司。
在生意上,陈父没什么天赋,他从小公司做起,折腾了十几年,才终于有了点成效,也就是苏明月先前工作的公司。
生意成了,也赚钱了,陈父又有了别的孩子,可惜不是儿子,看似家庭美满,生活富足,实则妻子强势,总觉得没有个养老送终的人,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终于在某天夜里梦见他死去的原配妻子,想起了还有陈觉这么个儿子,想起因为过度劳累突发疾病去世时连最后一面都没去见的岳母,心中有愧,就想着彰显一下父爱,人就会乖乖跟他回家。
“可惜我偏不如他所愿,偏要与他对着干。”陈觉说到这里,语气里带着些许骄傲,他很快又垂下脑袋,苦涩地轻笑一声道,“我说这些,像是在卖惨似的,你也会觉得我可怜,觉得我活该吧?是我害死了我妈,是我害死了外婆。”
这短短的经历,陈觉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出来,就像已经反复演练过无数遍,然后在一遍遍剜心的疼痛中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是的,这不是你的错。”
“……对不起。”苏明月咬着唇,想要安慰,开口说出的话竟显得如此苍白,她不知道以何种心情说出这句道歉。
她先前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不知道陈觉是怎样度过那段被抛弃的漫长时光,所以的确觉得陈觉这人可怜又执拗,心里就想着完成任务,拿钱走人。
可是现在她却对陈觉产生了一丝心疼和不忍,以至于她本就变得不坚定的内心更加动摇。
“没事,你本来又不知道,”陈觉弯起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发牌,“你怎么这副表情,难不成是怜惜我?”
苏明月扯出一抹苦笑,“没有,你这么好,才不需要我怜惜。”
陈觉低声道,“啊,我需要的。”
“嗯?”
“没什么。”
苏明月把牌拿起来,陈觉发一张,她就捡一张,她装作不经意道,“所以,这才是你不想回家的真正原因吧。”
苏明月知道,陈觉是将陈母和外婆的死归咎在了自己身上,这份愧疚和悔恨,足以将他淹没,所以自那以后,陈觉变得沉默寡言,冷漠孤僻,而他恨着的父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陈觉对那个家已经没有任何留恋,自然不想回去。
“我家就在桃花村,我能回哪里去?”陈觉说。
“是的,”苏明月暗暗呼出一口气,她附和道,“你不仅有家,你还有家人,以后你还会有爱人,你会在而立之年与她并肩走在夕阳下,到了40岁,你的孩子也长大了,它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朝你奔过来,等你再老一些,你的孩子事业有成,你会和爱人闲坐在宁静的院子里看花赏月,看四季更迭,一生都平安顺遂。”
陈觉呆呆看着她,想要说出的话化为眸中的一抹温柔,他的心脏在狂跳,连带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按捺不住地狂喜和庆幸,庆幸自己遇见了这样一个人。
明月,苏明月,他小心翼翼地默念着她的名字,一字一句地细心咀嚼,他该怎么告诉她呢,其实,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想到的人是她。
陈觉不敢继续肖想,他转动目光,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牌,这次的牌还不错,或许,他能够得到一个答案吗?
苏明月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歪着脑袋看他,试探道,“是不是看我赢了两局,不高兴了,要不我让着你点?等你赢了,也随便问我什么都行。”
陈觉被苏明月的话激起了斗志和勇气,他不屑道,“不用,刚才我是让着你才连输两局,这次我可要认真了,你尽管放马过来。”
“好啊,”刚才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苏明月的目光紧紧盯着陈觉,不让他有一丝可乘之机,而陈觉也警惕起来。
几分钟后,此局进行到最后,苏明月掸了掸手中的最后一张牌,然后丢出去,“不好意思,又承让了。”
陈觉的脸黑了几分,他幽怨地看着苏明月,委屈巴巴说道,“你不是说让着我的吗,我怎么没看出你在让着我?”
苏明月忍俊不禁,她艰难地压下嘴角,脸不红心不跳,反驳道,“你说不用的啊。”
“我那是……”陈觉被她的话噎了一下,缓了两口气,他咬牙道,“算了,下局一定是我赢。”
苏明月点点头,“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