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大人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别这么盲目地相信我啊。”
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回忆。看着手中的咖啡,声音也像那渐渐升腾起来的热气一样飘渺:“我曾经无比地希望,小理子,灰原……还有我的女儿们,还有……”他隐去了五条悟的名字,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像是无奈、又像苦笑,继续说了下去,“下辈子,如果可以的话,不要成为被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人。”
乙骨夫妇安静地听着他的诉说,没有打断他的话。
“太累了。”夏油大人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真是太累了。成为咒术师,成为星浆体,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六眼……作为被选中的人,这听起来荣耀无比。但谁又知道,他们背后所需要付出的血泪和代价?”
“所以……我曾经,无比无比地期望,我能改变这一切。”停顿了几秒,夏油大人看向落地窗外,“但我最终失败了。”
“十七岁的我天真而愚蠢。以为自己只要拼尽性命,就可以够到‘无所不能’的门槛。”夏油大人说,“为此我不惜成为‘坏人’,即使弄脏自己的手,也要拽着那些丑恶的嘴脸陪我一起下地狱。”
“我为此努力了整整十年。
“然后我才发现,原来至始至终,被我拖下地狱的,只有我自己一个而已。至于那帮家伙——那些高高在上的施令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欺软怕硬的作伥者——不论我杀多少,换了副皮囊,他们依旧存在。”
“他们可能会畏惧像‘五条家主’这样的强权,却不会害怕我这般‘不自量力’的庶民。
“自私贪婪、嫉妒欺骗、懒惰暴力、虚伪傲慢……只要人类存在,人性中的恶便存在。可笑的是,托这些令人作呕的品质的福,这样的人,大部分过得不错。
“人本就是一种披着仁义道德之皮的野兽。这样说来,也许错的人是我。”二十七岁的夏油大人又是轻轻地笑了笑,满不在意的样子,“我高估了自己。以我的能力,我做不到。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也无法强迫自己喜欢上它。所以当清算到来时,我认。”
他把视线转向乙骨夫妇,目光偏执而严肃,脸上的笑意刻意得仿佛是一种伪装,就像随时准备进攻的孤狼:“但我的女儿们不行。”
“我讨厌这个世界。但我的女儿们,她们值得最好的一切。”夏油大人说,“人只有得到过善待,才有可能会善待别人。我不想给我的女儿们留下一个太过绝望的世界。这也是我今天想约二位见面的原因。”
他身体前倾,换了个商谈的坐姿:“我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也不会说出‘乙骨和里香的安全就交给我吧’这种空泛而虚伪的话。但我可以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照拂他们;不过,作为交换,一旦我出了什么事,我想请你们帮忙照顾我的女儿们。乙骨先生、乙骨太太,你们是否愿意与我达成这比交易?”
“好啊。”几乎是没有犹豫,乙骨先生便脱口而出。话说出口,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冒失,于是又客气地补充,“我是说,像您这样的善人,我们当然求之不得。”
“善人?”夏油大人嗤笑,“你是说我吗?乙骨先生,我曾是最恶的诅咒师。我所做过坏事,可比你能想到的多得多。”
“万物的结局不是消亡就是生长。因此对‘善’的定义只有一个,那就是——凡使生命发生与生长的,即为善。”乙骨先生认真地说,“生命必须被祝福,这就是善。哪怕它有时会披着‘恶’的外衣出现。而至于你总强调的、‘你不是个好人’这件事……夏油先生,人有一些品质很有意思,你越发觉得欠缺它的时候,就反而离它更近了些。”
夏油大人笑了笑:“或许吧。”
他难得对人如此坦诚,尤其,还是位对他来说的陌生人:“乙骨先生,你也许还不知道。在见到你们之前,我想过也许我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无法顺利完成此次对话。”他像自毁一般,自顾自地说,“毕竟你们是不会咒力的猴……不,普通人。而我讨厌所有的普通人。”
“您怎么会这样想?”乙骨先生皱眉,“上一次您还不是……”
“因为人都是会变的。”夏油大人语气平静,却带着微微的厌恶与厌倦,他看着窗外,“而普通人永远都学不会感激。他们把平和的世界当作理所应当,心安理得得享受着别人的牺牲。但实际上,世界从未和平过。就像……”他突兀地停在了这儿,挑了挑眉,仿佛等着一场好戏发生。
“就像?”乙骨先生顺着夏油先生的目光向外看去。
窗外的世界一切安好,除了路边有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在低头玩着手机。
似乎觉得肩膀有些累,又厌倦了等红绿灯,那女孩揉了揉脖颈,抬头看了看道路两侧。
两侧都没车,所以她又低下头,一边回复着手机里的消息。一边迈开脚步,向前走去,准备横穿马路。
这是普通人的视角。
也是没有咒力的乙骨夫妇所看到的场景。
但在我的视线里——
一只巨大的黑色蠕虫,正附着在那女孩儿肩上,慢慢缩紧,勒住女孩儿的脖子,推搡着她向前。
“那个人肩膀上的诅咒想要害她?!”乙骨忧太焦急到‘蹭’地一下窜到落地窗前,用力砸着玻璃,大喊着想提醒那女孩儿,“喂!回来!那不安全!”
可那个女孩儿并没有听到乙骨的话,反倒是咖啡厅里的其他人见到乙骨的行为,纷纷向我们投来或诧异、或厌恶的目光。
穿着西服的侍者快步走到我们身边,低声却不容置喙地‘请’乙骨夫妇和夏油大人‘好好管教自己的小孩’。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窗外传来巨大的刹车及轮胎磨地声。紧接着,一辆超速的跑车因为刹车失败,和路中央的围栏重重相撞。而跑车刹车的轨迹中,赫然是那女生之前所前进的地方———只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影了,只留下了一滩血迹。
“天!”刚刚还在劝告我们的侍者此时被这场灾难吓到第一个惊呼出声,“怎么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故!”
咖啡厅里的其他人也不再抱怨乙骨之前的行为,而是纷纷凑到落地的玻璃窗前,议论着窗外车辆被撞到几乎报废的惨状,以及惋惜那女孩儿无辜的生命。
乙骨忧太失力地跌坐在落地窗前,不知所措。
他看起来快哭了。
在乙骨夫人和祈本里香去安慰乙骨忧太时,乙骨先生却依旧坐在原位,他盯着夏油大人——以及夏油大人手心的那枚、新凝结出的咒灵玉。
“她没死。”还没见到事故结果,乙骨先生就笃定地说。
夏油大人挑眉,用指尖把玩着新鲜出炉的黑色球体,却并没有否认。
“夏油先生,虽然你口口声声说你讨厌普通人、但你还是选择了去救她。”
“为什么不是我更讨厌见到血淋淋的猴子尸体呢?那会让我的一天都变得很扫兴。”夏油大人弯起细长的眉眼,露出一抹假笑。
两个人交谈时,窗外,从报废的车辆与围栏的死角处,跌跌撞撞爬出来一个满身是血与灰尘的年轻女性——
是刚刚那个被诅咒控制的、横穿马路的女孩儿。她的手臂断了,被擦伤得血肉模糊,但所幸,没有致命伤。
这时,咖啡厅里的人有人跑去打急救电话,有人冲出去帮忙。在嘈杂的人流里,夏油大人与乙骨先生的谈话依然继续着。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从最终结果而言,你救了她。”乙骨先生的语气放松了下来,他甚至还有心情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像是调侃一般,他笑着对夏油大人说,“虽然我一直把您视为和我一样的、值得我尊敬的成年人。但此时此刻,您还真像个嘴硬的孩子。也是,如果光看年龄,您对于我来说,还真的只是个孩子。都怪您平日表现得太过成熟,让我下意识地忽视了这件事。”
“不。假设我现在并不是十七岁,而是二十七岁呢?”
“那你在我这个快四十岁的人眼里,依旧也只是个孩子。”乙骨先生笑道,“你看,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和你与菜菜子的年龄差几乎一样,为什么你把菜菜子看成孩子,却不认为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他眼里闪过几分心疼,“你的父母……”
“我没有父母。”提到父母,夏油大人就像是触碰到尖刺的刺猬,迅速也竖起自己的尖刺。他厉声反驳。我跑过去想安慰他,他摸摸我的头,把我抱到腿上。
沉默一瞬,我看到夏油大人又兀自笑了,带着几分邪气:“或者说,我杀死了自己的父母,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无可救药的罪人。这样,你们还准备相信我吗?”
乙骨先生严肃了起来:“夏油先生,姑且不提我并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如果您真的经历过这一切,按照我对您性格的了解,那也会是我们成年人的失职。您并不是为了为了欲望而不顾一切的禽兽,也不是蛮横不讲道理的人。所以,我想不到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绝望到去杀自己的双亲;如果那真的存在,也不全是您的过错,而是把您逼到此境地的环境、社会、以及作为构建出这个社会文化的中流砥柱的我们,全都有错。”
“不。也许只是因为,我是个罔顾人伦的畜生呢?”
“罔顾人伦的人,会这么温柔地对待自己的女儿吗?更何况,她们与您还没有血缘关系。”
停顿片刻,乙骨先生继续说:“夏油先生,如果真如您一直所暗示的那样,现在是二十七岁、犯下过大错的你,在自己十七岁的身体里。那么我想,你也应该为自己的错误支付过代价了吧。”
夏油大人没有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乙骨先生。
“但你得知道,二十七岁并不是人生的终点。你有想过自己三十岁的样子吗?四十岁?五十岁呢?”乙骨先生问。
“时间不会停止,你不能沉缅于十七岁的错误中。时间依然往前走,你身边的人也依然在往前走。而你,也需要往前走。”乙骨先生说,“对于我这个快四十岁的人来说,二十多岁,你人生最曼妙的风景,还在前面。夏油先生,你才二十多岁。余生还很长,一切还不晚。”
夏油先生听完后,拉住我起身:“多谢款待。甜甜圈很不错,只可惜,我不吃甜食。”
他把刚收服的咒灵玉送到嘴里,用力,吞咽。
也许是反胃感才激起生理性眼泪,总之,夏油大人笑着说:“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我还是不习惯诅咒的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