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黑后交谈完,我安然走出陀罗迷殿,抬头望天。
嗯……这天气,真差。
黑海森狱因地形特殊缘故,光线不甚明朗,一片灰蒙,仿佛随时随地都笼罩着一层烟雾。
长久呆在这种环境里,怪不得皇子们个个看起来都不太开朗,反而郁结在心的款。
……倒也不是全部,至少玄造看起来挺活泼,甚至有些傻里傻气。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一边走一边思忖。以成为黑后双眼作为代价,勉强在她那里获得活下去的资格,可详细论起来,也只是‘活下去’这个资格罢了。更多的还需要我争取,比如说玄膑处,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作为令大太子魂牵梦绕的‘美人乡’存在的话,似乎也能活一段时间。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比起这个。
我捂着胸口,觉得空气有些稀薄。
败犬衣和我说过,苦境之人的体质并不适合活在森狱之中,除非有人愿意以真气相助。来之前有玄丘一口真气延续,在玄膑接手后,他也有做过类似的举动,却没想到这还是个一次性物品,仅仅能维持一段时间。
若非我不曾在这里动过真气,恐怕存活的时间更短。
以黑后心机,她到底是故意忘记,还是根本就有意以此试探我,看我有没有这个天运在充满危险的黑海森狱存活。
左右不会对黑后霸业产生影响,便对我生死无所谓的态度。
这个仇,我可要记下了。
我扶着墙,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盘算我在不用毒的情况下,是否能有足够的时间回到玄膑殿,前些日子下在玄震身上的傀儡香,现在用是否过于大材小用。
用的话我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在短暂的思索间,胸口的窒闷又让我眼前一昏,差点整个人摔在砖地上。
这个时候,一个人从转角处出现,看有身影倒过来,下意识拉住对方手臂。
“嗯?你是……”
他的语气有些意外,似乎并没想到会有森狱之外的人出现在黑后宫殿附近,视线上下打量,隐含一分浅淡倨傲,不知道在想什么。
别看了,再耽误我的时间,我说不定真要不顾自己的柔弱美人人设。
看对方装扮,很有可能是森狱皇族之一。
我袖中手指微动,无色无味的傀儡香毒气蔓延些许。
在我决定下毒瞬间,对方身形忽动,一把拽过我的手臂让我背过身去,一只手抵在我身后,独属于森海的内力霎时渡入四经八脉,随着缓缓飘散的黑羽,缓解我胸口窒闷。
袖中傀儡香尽散,我抬手捂住胸口,闷咳几声。
“多谢。”我回转过身体,羸弱欠身,朝他道谢。
“别误会了,吾无意救你。”他收回手,面色淡漠,皇族衣着贵气非常,“只是不想因见到死人而坏了吾的心情。”
在这个森狱中,还有这种脾性的人,确实少见。
可以听出他话语中并没有隐瞒,他当真是这么想才出手。
“还是要多谢恩人。”呼吸困难时生了些许薄汗,我用手指拨了拨有些湿润的发丝,轻声细语:“可否告知恩人名姓,我来日必当报之。”
他冷笑一声,大概不觉得一名苦境之人能给他什么报答。
“离吾远点。”他说完转身就走,似乎嫌与我同处一处十分晦气般,片刻就消失无踪。
诶,人家是说真的诶。
我看他离开得极其果断的背影,若有所思。
森狱有十九个皇子,除去已然身亡的不知名姓的五位加上玄丘、玄灭、玄穹、玄幻,不在此境的玄嚣、玄震、玄同、天罗子和目前得知的玄膑,他是剩下五位皇子中的哪位呢?
——长得还挺好看。
“怀袖!”
一道略带紧张的呼声传来,玄膑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他手持登龙杖,脚声急促,步步沉重,微跛的身形因加快脚步更加明显,三步并作两步朝我迎来。
我见状赶忙往他走去,一手扶住他手臂,一手绕到他身后轻拍,舒缓他的气息。
他眉宇间藏有一丝焦虑,手指细细地拂开我面上薄汗:“你怎不在房内?”
嗯……我的动向瞒不过他。以他的性格,大概早知道我的落处,甚至,早就在附近等着。
我不动神色:“是黑后唤我前去。”
话落,我露出关切眼神,抬手用袖子擦他额上的汗水,顺从而温柔地说:“大太子不必担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是吾疏忽,吾应当尽早为你传渡真气。”他低头细细打量我,发现我身体并无异常后,才故作困惑的问:“嗯?你的身体……”
还好殿中黑后没有传真气给我,不然现下确实难解释。
“方才有人帮助了我。”他想演戏,我自然要配合他演,顺便打听一下刚刚那人是谁。我露出一副感激中混着几分羞赧愧疚的表情,咬唇道:“可惜,恩人并未告知我名姓。”
说着,我对玄膑形容了一下他的容貌。
玄膑听后点点头,对我说:“是玄阙,这事吾改日会代为道谢,现下你先同我一起回去休息。”
听这语气,两人关系似乎一般,是打算以我为理由借机拉拢接近他吗?
“好。”我轻声一应,走到他身侧扶着他,与玄膑一同慢慢地走了回去。
2.
接下来的日子,我依旧呆在玄膑的房内,几乎一步不出。
玄膑表现得一如森狱传闻,几乎每日夜间都会来此,和我一起喝茶说话,作出沉迷在我歌舞中的假象。
偶尔他会像心血来潮般和我说一些心事或苦境战事的进度,我也如一名合格的宠姬那样坐在一旁细细倾听,让他能放松身心地倾诉,期间浅声应答,或坐在他怀中任他亲和。
“每次来你这里,吾都觉得自己好像暂时地剥离了森海大太子的身份。”他低下头温和地摸着我的脸,手指亲昵而暧昧的按在我唇上,说:“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仿似深陷其中的表演,娓娓动听的语言,若不是前段时间刚与他互相试探过,或许我当真会被他骗了。这便是义父所说的,小心男人的蜂蜜陷阱吗?
害羞低垂下眉眼,我侧首在他掌中来回轻蹭,声音柔顺,乖巧又惹人怜爱道:“怀袖会一直在此,等大太子探望。”
乌黑长发垂落在落在森狱皇子的王袍上,仿佛一缕顺滑的海藻,而几乎任君采撷的顺从,无声暗示着我不会拒绝玄膑所提出的任何要求。
玄膑勾起嘴角,象征性笑了一下,眼神却没有多少温度。
“真是可爱。”口中说着违心的话语,他食指在我脸颊边慢悠悠地磨蹭着。忽而,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说:“母后前段时间召见你,可说了什么?”
哦,终于问起来了,我还以为他忘了呢。
“这……”我皱起眉,伸手搭在他胸口,声音轻轻,显得摇摆不定,“或许只是好奇。”
“怀袖。”他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叹了一声,含了几分忧虑,故意说道:“黑后身为大太子之母亲,总会关心你的动向,担忧……”
玄膑落在我脸上的手指一紧,绵密的眼睫垂落下来,让人看不见他眼中神色。
哈,担忧?黑后会对他有这样的心思吗?
——分明是在借他人的眼,窥探于自己的动向。
森狱政权变动愈剧,蜕变黑后野心愈发昭然,蜚鸟未尽,已渐有藏弓之念。
见玄膑有怀疑黑后举止的意向,我眼眸微微一凝,靠在他肩头,一下下拨动着他衣上的链饰,似在拨弄他的心弦:“怀袖一介女流,能陪伴大太子身侧,已是莫大幸运,不敢奢求再多。”
我声音绵软,看他没有打断我的意思,便继续下去道:“可大太子毕竟是森狱的皇子,我听闻了旁人讨论与忧虑,大太子实不该在此时收回军……”
他伸指按在我唇上,止住我未尽的话语。
‘这番话语,代表所知晓的事情并不多。’
“怀袖,吾不想听这个。”犹如朝槿沾露般的娇柔美丽,令人见之生怜,自然能虏获一名在森狱中不受重视的皇子的心。他眼帘渐垂,目光里有着挥散不去的暗淡:“为吾起舞吧。”
我犹豫:“可是……”
“连你也不愿意为吾做些什么吗?”他低叹,声音渐生冷淡,又带着无法藏匿的不甘。
“请勿露出这般神情。”我捧起他的脸,倒映在他瞳孔中的面容,黑发紫眸,美丽易碎:“怀袖听大太子的便是。”
从他怀中退开身体,身形随着房内烛火摇曳,水袖动香,舞姿弄影,裙摆袅袅盈盈如如莲花旋放,在白色木窗边缘蹁跹。
藏在暗处窥探的木晶灵悄无声息离开。
时间无声消逝。
直到某一日,我手中傀儡香忽溢出赤色。
玄震战死。
黑海森狱平静假象顿破,风雨欲来。
*
苦境葬天关,道真并流第一战,杀得战场乱尘纷嚣,道与魔的另局,即将面临生死关口,却是迟迟不见玄嚣出关来援。
葬天关内,蜕变黑后拖住玄嚣步伐,以森狱未来,与他共谈天下大势,更以玄灭太子死于变体银刃为由,欲让他交出。
葬天关外,玄震以狴犴箭一对倦收天,却在争斗中落於下风,因重伤而被击出元神兽,一旁埋伏的原无乡见状,急招上手,冲虎形元神兽而去。
生死关头一刻,战场惊起烟尘。
只闻烟尘中一声惨嚎,血雾喷天而起。
终于摆脱黑后纠缠,急急出关欲援助众兵的玄嚣,听闻烟尘里熟悉声响,内心一恸,“皇兄!”
烟尘散去,尸体不存,唯有满地血渍斑斑,狴犴弓掩于尘嚣,似是无声昭告着主人已亡。
黑海森狱,玄膑殿。
“哎呀,怎么忽来一阵急雨!”下人急急忙忙地回身避雨。
我走到窗前,端详着在森狱少见的雨水。
“看来是成功了。”这阵及时雨,来的恰是时候。
玄震啊玄震,正好我在外缺少一双眼,是你自己送上门,可不要怪我厚颜纳用了。
苦境,玉心窝。
千玉屑玉扇在手,轻轻敲击掌心,看若叶凝雨带来的木盒,上边缠满封印术布与一张葬天关东方三十里处山洞的纸条。若他没猜错,里面封印的应当是玄震的元神兽。
“哈,酖毒袖,你又给吾送来麻烦。”来到苦境之后,倒是学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手法,他收起木盒,“这次吾要向开出什么样的价码好呢?”
千玉屑起身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往信上所指的地方走去。
3.
玄震战死,此事在森狱引起轩然大波。
玄嚣察觉自己中黑后缓兵之计,作为手段的回敬,他将玄震的衣冠冢放置冥狱珈罗殿外。一者,为了试探阎王的反应,看他面对亲子之死作何反应,若无反应,必定是出了意外。二者,若阎王毫无反应,他正可藉此独揽大权,让森狱一切事情由他做主。
若当真取得了森狱军权,他下一步,必是歼除森狱内黑后势力。
二人情势如今水火不相容,已是必有一死的地步,谁会是这场局势的赢家,谁又能做最后的那只黄雀。
我无声阖上双眸。
螳螂捕蝉也好,黄雀在后也罢。在这混乱动荡,人命犹如草芥的世界,不过是一场场重复的戏码,在不同的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台,取悦不同的观众。
而我这只藏在森狱深处的局外人,就要看看这摊浑水,到底还能乱到怎样的局面。
这个节点,玄膑应当快要到来,我该披上戏袍,思索今日应如何安抚于他的时候了。
森狱内部雨水不停。
我撑起一方青伞,慢慢走入朦胧水雾中。落雨细细敲打着屋檐,婆娑的雨声,轻轻擦过纷飞的纱袖,我在雨中等了片刻,听见一瘸一拐的沉重脚步声。灰色布景的世界,一个深紫色的人影缓缓而来。
“怀袖?”看到我出现在此,他眼神浮起惊讶,似没想到会在殿外看见我的身影,“你怎来了?”
一阵狂风袭来,雨水卷着东风落了半身。我眨眨眼睛,不打算拂落肩头雨珠,反而上前几步,将伞盖过他的头顶:“下雨了,我担心你未带伞,却又不知你在何方,只好在此处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