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祁教习,哦不对,是镇北王求见。”
“不见。”
宋子雲回忆起那天散朝,自己气愤难当。
殿外的阳光刺目丝毫驱不散她周身的冰寒与怒火。她走得极快,近乎小跑,脚下昂贵的缀珠绣鞋踩在湿漉漉的汉白玉地砖上,发出急促而混乱的“嗒嗒”声,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羽南……”
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如同最沉默也最固执的影子,始终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着。
正是迟绪。
他好似又变回成府上的教习,可他的喊声尤为刺耳,对宋子雲来说此刻化作最辛辣的嘲讽,狠狠刺痛着她的神经。
就连迟绪自己也没发现散了朝之后他不再像是威震天下的镇北王,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此刻紧紧锁着前方那个纤细却燃烧着怒火的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一连几日,宋子雲闭门谢客,可迟绪就像是和她拧着干似地天天登门拜访,就算是碰了一鼻子灰也不退让。
昨□□急了的迟绪携刀入府,非要硬闯长公主府,香桃都被他凶哭了,府上下人都被他那双煞气的眸子吓得瑟瑟发抖,只有宋之挡住他的去路,“镇北王今日要进府谁也拦不住。但,殿下可就再也不会原谅你了,镇北王可要三思。”
这样霸道的人还是在廊下停住了脚步。
今日午后的阳光甚好,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暗纹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久没有这么好的天气了。”
此刻宋子雲正站在云锦轩内挑选布匹。空气中浮动着新绸混合着蚕丝与染料的独特气息,并不浓烈,却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
她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未戴繁复钗环,只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斜插一支通透的羊脂玉簪。她缓步踱在琳琅满目的锦缎之间,指尖偶尔拂过光滑如水的绸面,冰凉的触感安抚着她的情绪。
宋子雲早也没有当日那般怒火,迟绪如今进京有他的考量,这几月朝中不停传出要裁撤军队,让他上交兵权的声音,他这样隐姓埋名来府上不过就是为了试探罢了。
原本就知道他动机不纯,又何必生气呢!
虽然这般想,可宋子雲还是好似有一股恶气堵在心口发散不出,她需要透口气,需要这市井的喧嚣暂时淹没那份难言的窒闷。
“诶哟,这位看上去气度不凡,一看便是主子。”掌柜的躬着身子,朝着宋子雲和香桃一个欠身,小心翼翼地介绍着,目光却忍不住偷觑这位气质清冷、不怒自威的贵客,“小的给这位主子行礼了。”
“免礼。”香桃说道,“你这人倒是有眼光。”
掌柜的满脸堆笑对着宋子雲谄媚地笑道,“咱这云锦轩的蜀锦暗纹繁复,配您定是华贵非凡。”
宋子雲神色淡漠,只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那流光溢彩的锦缎却未作停留,仿佛那华美不过是一层浮光。她走到一匹素雅的杭绸前,指尖捻起一角,细腻的纹理在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她需要的不是华服,是这片刻的、远离算计的宁静。
宋子雲左看看右看看,却没有半点要买的意思。
掌柜的不死心,“倒是并非我有眼光,而是这位主子面若桃花举止不凡,恐怕是贵不可言。不是我夸口,能配得上主子的怕也只有我云锦轩的绸缎。”
香桃说道,“就你会说。”
掌柜的舔着脸笑道,“我瞧着这位主子面生,怕是难得来我这。敢问这位主子怎么称呼?”
香桃瞧了一眼宋子雲,见她心不在焉,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既然知道是主子,好生伺候便是。”
“是,姑娘说的是。”
见掌柜的这般殷勤,香桃故意侧着身挡住掌柜的视线低声对宋子雲说道,“殿下,奴婢瞧着这铺子里的布匹蜀锦虽好,但终究比不过我们府里的,若是殿下真是想要,不妨我们进宫或是差人去江南丝绸织造局采办?左右都是殿下的地方,殿下也能挑最好的。”
宋子雲笑道,“无妨,我就是闲得慌才过来逛逛。”
香桃问道,“掌柜的,把你家首饰布匹挑好的都拿出来。”
说罢便扶着宋子雲要上二楼。
“二位留步。”
掌柜的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宋子雲挡在楼梯口。
香桃说道,“怎么了?这二楼不能让我们上去吗?”
“诶哟喂,小的岂敢不让殿下上楼呢。是这么的,二楼是雅间,今日已经被人包了。”
掌柜的臊眉耷眼地一拍大腿,“是小的的错。不过人家是提前预定的,主子今日就勉强在这一楼逛一逛,若是真的没有入得了眼的,差小人一声,明日送府上让主子挑选一二。”
掌柜的一番话虽然说得滴水不漏,但香桃已经猜出他话中之意,“你这掌柜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看看眼前是何人,还让我们等?”
“姑娘莫气,真是错怪小的了。”虽然话这么说,可这掌柜的丝毫无歉意,舔着侧脸轻轻凑了过去,“姑娘若是觉得不解气,就打奴才几下。”
香桃是长公主府的首席丫鬟,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气,她指着掌柜的鼻子骂道,“你怕得罪楼上二位,就不怕得罪我主子吗?”
掌柜的说道,“这位姑娘说的哪里话,小的也怕得罪,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宋子雲今日有些心情不佳,但也不想多生事端,只轻轻地对香桃说道,“罢了,我们去逛其他铺子。”
这掌柜的觉得三两句话便能打发宋子雲,压低声音说道,“姑娘小声点,别被二楼听到了。这若是惊扰了楼上二位主子,小的也护不住你们。”
宋子雲面色未变,依旧温温柔柔婉约动人,可周遭的空气瞬间低了下来,“哦?掌柜的还怕护不住我?如此我是要多谢掌柜的。”
“自然是,说句不中听的话,主子您可别生气,这楼上二位可不是你我能够得着的主,今日还请主子移步。”
这话触碰到了宋子雲近日的怒火,他镇北王能这般戏耍她,不就是因为他手握五十万大军,难道也是她宋子雲够不到的主吗?
宋子雲走到掌柜的面前,嘴角带笑,眼角弯弯,笑得缠绵悱恻,让掌柜的心中一动,但很快他内心充斥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
“我活着二十年当真还不知道在这大渊境内有我够不到的主。”
就在这时,一股沉凝如山、带着边关风沙气息的存在感陡然充斥了整个空间。店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掌柜和伙计们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目光齐齐投向门口。
迟绪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粗布教习服,与这华美的绸缎庄格格不入。然而,他高大的身躯、挺拔如松的姿态,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瞬间将那份粗布带来的卑微感碾得粉碎。他站在那里,无需甲胄加身,便已是一座移动的关隘,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他无视了所有人,目光如锁只牢牢定在宋子雲身上。
宋子雲不想见他,偏过头去起身想走,却被伟岸的身子挡住去路。
迟绪一步步走进来,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靴底敲击在青砖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迟绪死死地盯着宋子雲,却道,“掌柜的,去把二楼的人给本王请下来。”
“这……这位客官不要为难在下。”
“为难?”迟绪横眉一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清晰地回荡在店内,“你打开门做生意,不就是为了银子。”
掌柜的双腿打颤,怯生生地回了一个是。
“你云锦轩所有的锦缎、丝绸、布匹,无论现存的还是库房里尚未上架的,本王全要了,全都送到长公主府上。现在你就去让二楼的人给本王滚下来。”
宋子雲只有一丝冰冷的嘲弄,“镇北王好大的手笔啊,只可惜本宫不稀罕。”
“不稀罕?”迟绪眼里快要喷火了,“好个不稀罕。羽南你若是不稀罕,就把我之前所赠之物统统还回来。那冰镇的水蜜桃,你从未见过的毛果子,还有你最喜的番石榴……把我这些年往你府上送的都还回来,现在立刻马上。”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堂堂男子汉,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要回来的理!”
宋子雲双眼波光吟吟,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媚态,迟绪的喉结滚了滚,语气莫名其妙地就软了下来,“我只是想求一个机会,一个让你安静挑选你喜欢的这些物件的机会。这满店之物,是我的赔礼,任凭殿下处置,或赏赐仆役,或付之一炬,我绝无二话。”
轰!
云锦轩的掌柜只觉天塌了下来,他双腿止不住地打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听见眼前这漂亮的姑娘是大渊长公主而震惊,还是因为面前这位魁梧的男子是镇北王而震惊,亦或是兼而有之。
“殿下……小的……不知是长公主殿下……还请殿下原谅。”掌柜的磕头如捣蒜,“小的知错了还望殿下原谅小的有眼无珠。”
迟绪瞪了他一眼,掌柜的两手止不住地抽自己耳光,“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把二楼的人给赶下来。”
“小的这就去。”这掌柜的如同一只夹着尾巴的耗子一溜烟窜上二楼,宋子雲拦都拦不住。
一楼只剩下他俩,迟绪那双压迫性的眸子死死盯着她,她走到何方,他就拦在何处,宋子雲好不容易与他说话,他岂能这么容易放她走,香桃虽然害怕迟绪,但还是抵在宋子雲身前,“你……你要对殿下做什么?”
迟绪眼疾手快反手对着香桃的后脖颈出一劈,香桃瞬间倒地不醒。
“香桃!”宋子雲怒目而视,发疯似地看向这迟绪,“你把香桃怎么了?”
“区区丫鬟还想螳臂当车?”
宋子雲抬手如刀劈向迟绪,迟绪用胳膊接住,反手一握,他咧开嘴一乐,“功夫学得不错,不知是府上哪位教习教的?”
宋子雲气不打一处来,抬脚踢他,可踢在常年习武壮硕的小腿上就如同秋风扫落叶,宋子雲越急就越无章法,最后抓起他胳膊狠狠咬伤一口。
“嘶~”
迟绪目光灼灼地看向宋子雲,“你可真够狠心的。”
“你放开我。”
“羽南莫走,你想去二楼,我就去二楼把那些人赶走。”
“我不去!你给我走开。”
“我不走。”堂堂镇北王没想到自己竟有此一天,如泼皮无赖那般缠着宋子雲,“除非你不生我气了。羽南你想怎样才能原谅我?”
“你堂堂镇北王,我哪里敢生你的气。”
“羽南,我……”迟绪双手握住那纤细的腰肢,一把托举起宋子雲坐在柜台之上,又一臂扫之,将柜上的布匹尽数扫落在地,宋子雲双脚离地胡乱蹬着,迟绪愣是挤在她双腿之间,他目光虔诚从后腰处掏出一根细长的马鞭,“今日我特意来请罪,你若想抽我尽管来,我吭一声就不是男人。”
宋子雲使出浑身的劲推拒迟绪,他却如泰山岿然不动,她知他强壮,但不知他如此强壮,气得满脸通红,“你这人!”
迟绪心跳加速,鼻尖呼出热气喷在宋子雲耳背上,那小巧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他轻声说道,“你原谅我,我就让开。”
宋子雲死死咬着下嘴唇不肯妥协。
“不然咱俩就这么干耗着,让这人来人往都来看看长公主是如何与教习厮混。”
“你还嫌我名声不够臭?”
“有本王在此,我看谁敢说你一二。”
“悠悠之口,你拿什么堵?”
“堵不住就杀之,”迟绪眼里闪过一丝狠厉,让宋子雲心跳慢了半拍,“只要你原谅我。”
“羽南?”
二楼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奴才给殿下请安。”
现在她与迟绪的姿势就比较暧昧,宋子雲手掌重重打在迟绪胳膊上,但对镇北王来说就如同柔软的丝绸拍在他身,他佯装不见,宋子雲深知若是不妥协,这人定不肯善罢甘休。
她轻若蚊叫,“算你狠。”
迟绪自打住在长公主府上每日与宋子雲同进同出,他见过试探自己深浅时足智多谋的宋子雲,也见过端着药满脸嫌弃,但还是硬着头皮一饮而尽的宋子雲,也在那日朝堂之上见过被百般刁难也丝毫不惧色的宋子雲,唯独没有见过她这副憨态。
或许她就是这样的女人,迟绪的心尖被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