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嵁声线平静无波,似诉寻常事。而那双隐于白纱后的双眸,却仿佛能透过茶烟直抵红绡心湖。
“盲者身前,人心易懈。目不能视者,鼻息往往异于常人。姑娘衣袂间清冷甜香,如霜浸寒梅,却又熏染着合欢的缠绵。而昭翎…”
她翕动鼻翼,细细分辨,“…艾蒿清气、沉檀香囊,还混着…马鬃焦油的刺鼻气味。被柳衙内击打重伤之前,我嗅到了……”
“他曾允诺过,不动你一分一毫!”
鲛绡灯影在红绡面上一跳,脱口而出之言已是覆水难收。
室内茶香暖气氤氲,却凝出了几分彻骨寒意。
红绡强自镇定,压住翻涌的心绪,绷紧声线,勉力自辩:“先生便是不信奴,奴也得忌惮先生手中的把柄。”
那些从前被埋于心底的猜忌与后怕逐渐破土而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幼与母亲阿弟被掳走为奴,却又因貌美得以重返故土,又不得不留下阿弟为质。她汲汲营营多年,传回的消息不计其数,却仍不知那远在苦寒之地的阿弟,是骸骨还是活人?
她不愿想,亦不敢想。
犹疑近乎要将红绡撕扯成两半。在某一瞬间,她甚至要那些筹谋算计尽数告知若嵁,却无法赌上阿弟渺茫的生路。
“盟约既成,三日后静候佳音。”——昭翎离之言在耳畔回响。
红绡的目光扫过若嵁沉静却深不可测的脸,隐秘的倾慕转瞬间已被冰冷的权衡碾碎。
“先生稍坐,奴去更衣。”红绡起身,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她已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若嵁自知言多必失,既已探出二人底细,也不欲咄咄逼人。
静坐一侧,她嗅着鼻尖残留的气息,昭翎那张异域轮廓分明的脸在记忆碎片中闪过……
北境异族,鞑靼自燕王屠杀使团后早已式微,避其如蛇蝎。唯余曾与其分庭抗礼的……
瓦剌。
原来自己失忆前握有的东西……或可足以倾覆他们的布局。
幽冷笑意无声攀上若嵁嘴角。
门外侍女的敲门声与红绡同时到来。
“妈妈说,新买的几个丫头不成器。按例需请先生过目,调教弦徽指法,非先生不能断其资质高下。三日后,还请先生再赴。”
红绡垂首,丹蔻指尖拨弄一盆建兰,声音里掺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倚重:“妈妈心急,怕那些朽木污了贵客的耳,少不得劳动先生整日费神。”
三日后之期,倏忽即至。
苍梧镇边防,朔风卷过荒原,枯草低俯。燕王周放离率亲卫铁骑,玄甲如墨,巡视烽燧戍堡。
他驻马高坡,身形挺拔,面容沉静,鹰目扫过连绵丘壑与蜿蜒边墙,无形威压令随行将校屏息。
身后两列随行亲卫,甲胄森然,气凝如山。与之相对,苍梧边军则显出颓唐气象。
队列松散,甲胄蒙尘,士卒皆面有菜色,眸光闪烁无神。更有甚者,手中长矛枪杆开裂,刃口锈迹斑斑在阴郁天光下黯淡无光。
周放离的目光掠过那些陈旧破损的军械,最终落在队列之外,策马紧随其后的柳守备身上。
那人虽着官服,勉力挺直腰背,面上强撑着恭敬,半垂眼皮似是不敢直视前方之人的威仪,又似是遮掩着满腔愤恨。
“柳守备。”周放离的声音混在风啸里,却清晰地传入在场之人的耳中。
柳守备凛然一怔,差点没能握住缰绳:“末将在!”
周放离缓缓勒马转头,俯视着柳守备,语气平淡无波,辨不出喜怒:“军械库,多久未得补充修缮了?”
明知故问!
柳守备喉结剧烈滚动,冷汗已然浸透内衫。他比谁都清楚,那些朝廷拨款革新的竣备,早已化作一箱箱见不得光的赃物,更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催命符。
若非——
“……回禀王爷,”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字字皆是从齿缝中挤出,“去岁…去岁秋拨的饷银,因…因库吏交接不清,文书拖延…加之北地哭喊,路途有亏损,故而…故而…末将督管不力,甘受责罚!”
柳守备垂下头,姿态放得极低,身体在鞍上发颤。
周放离不置可否,眸中深不见底,如视死物。疾风再起,卷起碎石,扑打在众人甲胄上,发出细碎声响,更衬得旷野的死寂无边。
良久——
“既知罪,回程后,便去领罚。”周放离薄唇微启,面带嘲意,将视线重新投向远处。
行至鹰愁涧外围险峻隘口,天际忽滚过沉闷雷声,铅云低垂欲坠。
“报——!”一斥候飞马驰至,滚鞍下跪,语带惊惶,“上游突发怪风,卷落山石,阻了归路!有敌军趁乱袭扰辎重队!”
周放离眉峰未动,眸底寒光微闪。
“廖参将。”
“末将在!”廖元清策马出列。
“带半数亲卫,速去清障,剿灭匪类。不得有误。”
“得令!”廖元清点齐十余骑,如离弦之箭,逆着风沙朝上游方向疾驰而去。
周放离身侧的玄甲亲卫顿显稀疏,而残存的边军队伍更添惶然。
柳守备低垂的眼皮下,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
队伍继续前行,深入鹰愁涧腹地。
两侧峭壁刀劈斧削,高耸入云,挤压出一线晦暗天光。涧底乱石嶙峋,仅容两骑并行,马蹄踏在湿滑石上,发出阵阵回响,更衬得涧内幽深沉寂。
周放离一马当先,狭道罡风吹起他的玄甲黑袍,遮挡住了他逡巡两侧岩壁,杀机毕现的眼神。
行至最窄处,光线骤然昏暗,抬头唯见逼仄一线惨白天空,仿佛触手可及。
周放离坐骑前蹄踏过一块凸起青石。
呜——
十数支箭簇自两侧峭壁的缝隙、孔洞中破空而来,目标直取周放离及其身侧寥寥数名亲卫。
“王爷小心!”
亲卫嘶吼,拔刀格挡,刀光与弩矢碰撞出刺耳刮擦声。一名亲卫肩胛中箭,闷哼坠马。
周放离瞳孔骤缩,勒住缰绳,战马长嘶人立而起。同时腰间长剑出鞘,劈砍箭杆。
咻咻咻——
又一阵箭雨袭来。目标非人,直取周放离座下骏马。
战马嘶鸣跪地,一道瘦长矫健的黑影,如同附在岩壁上的鬼魅,自他头顶上方数丈高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倒坠而下。
正是十三娘!
她绷紧身体,将全身力量,尽数灌注于手中那柄寒光短匕,化作一道撕裂昏暗的锋芒,直直刺向周放离的后心。
死亡的阴影笼罩而来。
周放离有所警觉,格开最后一支箭矢的剑势未竟,强行拧身,反手向上撩劈,拦截住来自头顶的致命一击。
刀匕相交。
十三娘头一次得见这位“活阎王”的真容。
而周放离格挡的腕间陡然一沉,才惊觉对面看似慈眉善目、低眉浅笑的温厚女人,挥刀时的狠劲,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刀柄。
巨大的反震之力将十三娘弹开。足尖在湿滑岩壁上一点,碎石簌簌滚落,身形借力折返,匕首直取周放离颈侧。
战场上厮杀锤炼出的本能快过思绪,周放离不顾虎口剧痛,身形疾矮,险险避过锋刃。同时,那柄染血的长剑自下而上,裹着裂帛风声,反袭向十三娘。
先前的攻势令十三娘全无保留,堪堪闪避,她便被那股巨力撞得气血翻涌。
她闷哼一声,身形失衡,重重撞向身后凸起的尖锐岩壁。腹部的贯创伤不断涌出鲜血,喉头腥甜自唇缝溢出。
挣扎戛然而止。
周放离拄剑起身,虎口的鲜血顺着剑格滴落,溅在湿冷的岩石上,洇开暗红。
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夹紧马腹,调转马头,朝着来处疯狂逃窜的柳守备。先前孤注一掷的疯狂,此刻唯余求生本能。
“擒住他!”
仅存的玄甲亲卫收拢上前。
涧口方向,被“怪风落石”引开的廖元清去而复返,彻底堵死了狭窄的归路,寒刃齐刷刷地对准了仓皇冲来的柳守备。
马匹受惊,将柳守备狠狠掀翻在地,滚了一身泥泞。官帽跌落,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两名亲卫将他按在乱石地上。面颊紧贴着苔藓和碎石,磨出了道道红痕。他挣扎着抬头,正对上居高而下的森森目光。
求饶的话尽数咽下。
周放离从容地抬手抹去溅道下颌的血珠,宣判了这场刺杀的最终结局。
“带下去。”
同一时刻,苍梧镇内的翠云阁。
合欢香依旧在暖阁中缠绵袅袅,竭力隔绝着外间渗入的刺骨寒意。案上的清茗早已凉透,无人问津。
若嵁端坐琴前,指尖自冰弦上移开,方才教习的曲韵仍在梁间萦绕。
红绡撩拨着琴弦,刻意为之的靡靡之音倾泻而出。她的唇角噙着勾人的浅笑,目光飘忽不定,时而扫过紧闭的雕花木门,时而掠过若嵁的面庞。
“心若乱如麻,便莫抚琴弦。指尖落处若带了躁气,弹出的音也是断絮惊风。”
“是,红绡受教。”
门外,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停在门外。
短暂静默后,是侍女小心翼翼掀动珠帘的轻响。
添茶侍女低头走进,指尖却带着细微的颤抖,壶嘴与杯沿相碰,发出极轻的声响。
一缕极淡的血腥气息飘然而入,夹杂着硝烟与草药的苦涩,
若嵁悬在弦上的指尖无声落下,却在触及冰弦的刹那带起一声低沉的嗡鸣,俄而湮灭在合欢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