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故里

第二次进游云熹的办公室，她正在看网球比赛，红色的场地压着白色的线，那些钟芒不认识的球员在发球之前会用球拍磕一磕鞋底的泥土。游云熹见她进来，没有立即关上电视，而是等待那个球打完。

那是一个长多拍，对阵双方你来我往，钟芒忍不住跟着全场几万名观众一起屏住了呼吸注视球场，等待那一分最终的落地，等那个球终于落地了，游云熹深吸一口气说，“会不会觉得这个声音很好听？”

“什么声音？”钟芒一脸茫然。

“击球的声音，”游云熹伸出右手，有节奏地握紧又伸开手指，重复了好几次，跟随着她嘴里模拟出的声音，“砰~砰~砰~，好像心跳。”

“你经常看网球吗？”

“嗯。”游云熹拿着那本黑色硬壳笔记本走了过来，示意钟芒坐下。“小时候以为自己可以做职业球员呢，现实很残酷。”

“没有很难啊，”钟芒一贯的大大咧咧，“跟着教练练习，多比赛积累经验就好了。”

“有天赋的人，大概都觉得只要努力就可以了。”游云熹也坐到自己的旋转椅上，摊开笔记本划了两下，“今天不如就来聊聊赛场内外的声音吧。你在赛场上会注意到什么声音？”

“声音？”钟芒斜仰着头思考了几秒钟，“好像没有注意过哎，脑子里有自言自语的声音算吗？”

“算，这和上次聊的内容很一致，太沉浸了。那今天之后给你留个作业吧，下次练球时听一听周围的声音，有哪些不同的声音？”

“哦，可是……我们的课程真的就是这个吗？”钟芒用手指来回指了指自己和游云熹，这算哪门子的课程嘛，“就聊天？”

“相对而言，喜欢比赛？还是练球？”

“当然是比赛啊，宁愿以赛代练，练球是可以精雕细琢一些关键技术，但真打起来了还是比赛经验比较重要。”

“你队友也这么想吗？那个……”游云熹故意停顿了一下，让钟芒自己说出队友的名字。

“灵风？她更喜欢练球些，她觉得比赛场上表现得好，80%来自于赛前的训练效果，20%是现场发挥。”

“那你呢？”

“6：4吧，我喜欢比赛，喜欢打出一个好球后有人为我欢呼！哦~对，赛场上还有欢呼的声音！”

“40%得益于现场发挥？这比例有点出乎意料。”

“有时候走在球员通道就知道自己当天的状态了，上场练球那会我就知道自己今天能打出多少极限球。”钟芒一脸骄傲，好像这是她天生的本事。

“阅读比赛，首先是读。你在读自己方面很厉害，如果再多读一些对手，会进步得更快。”

“阅读比赛？”

“一个网球界的词，对手拍球多拍了一下，他要偷外角，对手准备发球前忽然停下来，重新准备，他可能要双误，所有这些下意识的小动作都透露着球员当下的心理状态，网球是非常系统化的训练，所有这些细微的观察和理解，都可能主导一场比赛的胜负。当然，乒乓球界通常会说意志品质，没有阅读比赛这个说法。不过我觉得是很好的借鉴方式。”

坐在回家的飞机上，钟芒第一次对周遭的声音产生了兴趣，耳朵开窍一般，听到了很多以前没注意的声音，发动机启动的轰鸣声，头顶广播里传出的机长和乘务长的声音，起落架放下接触地面的声音。第一次在飞机上而不是赛场上，迎来了要求合照和签名的球迷。

机场大巴，打车，等钟芒站在家门口时，才意识到这里已经变了模样。门还是那扇门，锁还是那个锁，但站在门口的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一无所知的自己。行李箱的把手一直握着，有些微微冒汗，从门缝里透出零碎的声音，炒菜收拾房间，钟芒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没勇气敲门。

“按说应该到了啊，早就给我发短信坐上大巴车了，我去楼下看看吧。”熟悉的年轻女人声音渐渐清晰，门哗啦打开的那一刻，肖舒的脸陷入楼道的黑暗里，钟芒轻咳了一声，让黑暗里的人有些惊吓。

姐……没有喊出口，楼道里的白炽灯亮起，钟芒连忙躲过对方投过来的眼神。“刚到吗？怎么不进来？”

“嗯，刚到门口。”肖舒一把接过手里的行李箱，忙着在鞋柜里给她拿拖鞋。柠檬黄色的拖鞋一如既往，只是不再适合钟芒的脚。

肖舒似乎在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后脚跟突出了大半截，钟芒并没有在意。和以往回家的热情不同，钟芒不知道该如何拥抱姨妈，也没有把自己的东西自顾自拿进肖舒的房间，而是默默去了小房间。

“先休息会，饿不饿？要不要先弄点什么东西给你吃？”钟隐迎上去问个不停，被钟芒“礼貌”地回绝了。回来没几天，除了把团体冠军的奖牌带回来，箱子里只剩下一些日常用品。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钟芒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间，到客厅里晃荡了几下，目光被窗台上那盆多肉吸引了目光。

“它怎么变黑了？”龙赞尼耷拉着头，不是原来粉蓝色的模样，透着一股子晦气。熊掌的爪子绒毛依旧。

“你姨妈浇多了水……它有点化水了。”

“不是一个月浇一次就好了吗？怎么还会浇多了。”

“我这学期不在家，你姨妈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什么倾盆法，把整个盆拿去水里泡，本来应该没太大问题，偏偏那几天高温，就有点化水。”

“那怎么办？”钟芒用手捏了捏龙赞尼的叶片，稀稀拉拉松松软软的，轻轻一捏叶片上的水便流到了指尖，整个叶片稀碎没有模样。

“别捏啊，看什么时候换个盆能不能救活根部吧。”

“那什么时候换？”钟芒回头质问，终于对上了熟悉的黑色杏眼。没等回答，人又跑到沙发上去了。电视机里传出的体育新闻，正在播放大满贯赛事的赛程结果。肖国柱一看她来了，便开始讨论起比赛来，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回到了从未离家前的日子。

钟芒回家，意味着全家人要跟着吃素，钟隐依旧不辞辛苦做了懒豆腐。伴着懒豆腐钟芒吃下了一碗半的米饭。

“今晚自己睡吗？”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还是家里的特色，钟芒有些不习惯，毕竟队里要求食不言，吃饭时不要说话，打球时不要沉默。

“嗯。换了床怕不习惯，翻来翻去吵到你，你明天还要上课呢。”

“你小时候没少踹醒我。”肖舒微笑着看她，钟芒立马低下头拼命扒碗里的饭，再一次躲开了肖舒的目光。

“嗯，大孩子了自己睡自己的挺好，看吧，好在我乘着前两天天晴把她的被褥被子都晒了一遍，”钟隐邀功一般对着肖国柱说话，又扭头看钟芒，“今天你姐姐和我一起重新铺了干净的床单被罩，就是担心你要自己睡，毕竟在队里都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在那边还习惯吗？喜欢就多吃点，别的菜你也吃不了，吃完饭休息一会，咱们一起去看看外婆他们。”

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唠叨声，钟芒有些不习惯，更不习惯的是，肖舒已经默认她应该睡回自己的房间了，刚才路过她卧室时，床上那个新的玩偶老老实实地躺在枕头上。

等姨妈安排的所有行程都执行完毕，钟芒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发呆，不久前她就是在这个镜子面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脸，想要找出和这个家细微的联系。

“你是领养的啊，哦……你不知道……”钟芒觉得半年前心血来潮开始直呼肖舒的名字，像是某种预示。她从来不是姐姐，如果这样……那些关心爱护算什么？

半透明的浴室门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小七，没事吧，怎么洗那么久？”

“哦，没事。马上就出来了。”

小七，钟芒从来没有主动问过，这个小名背后的含义，会不会和自己的出生有关。那两个名义上的爸爸妈妈常常一走了之，从未关爱过自己，除了感情破裂外，是否从未把自己当作是女儿？那些陈列在客厅里电视柜里的冠军奖杯，本应该陈列在自己家里，这里是她的家吗？

“头发要吹干再睡啊。”次卧传来声音，从门□□出的灯光看来，她应该在伏案工作，看着那昏黄的斜射光出神，肖舒出现在里面前，披散着头发，有些自然卷，发色在灯光的照射下有些发黄，更奇怪的是肖舒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金属细框，“感觉你今天心不在焉的，回来不习惯吗？”

“嗯，知道了。”热风吹在头上，耳朵里充满了嗡嗡的声音，盖过了肖舒接下来的话，钟芒听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回自己的卧室。赛场、冠军、奖牌，领奖台消失了，乒乓球、球桌、对手消失了。所有的世界翻转起来，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人还是那个人，重回故里的钟芒脑袋里密集地出现了从未想象过的世界，把乒乓球全部挤开的世界，难怪灵风说想不起来是好事一件——

我是谁？钟芒是谁？从哪里来？肖舒……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