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正手大斜线的前冲球贴着白边线飞快冲出去,季灵风在钟芒的身后啪啪啪鼓了两下掌,或者没有回头,歪着脖子站在原地,停留了两三秒才收回快要劈叉的腿,回头来看自己,满脸都写着不满意。
“这球不是挺好吗?”单肩背着球包的季灵风回馈了一个满脸不理解。
“想要再过去1厘米。”钟芒擦了擦汗。
“还不走?”季灵风本以为她开始收拾,站在挡板后等着,没料到她拿起捡球器一个个把球按进框里,随手倒在发球机的网兜里,丝毫没有收拾场地的意思。
“再练一盆吧。”大半个场地的球拾掇干净,钟芒走远了些,“打不到绝不下场!”
“好吧,那我先回宿舍了。”季灵风扶了扶肩膀上的带子,左手握拳举起,红色短袖下露出渐渐粗壮的胳膊,“加油!”
钟芒回了一个同样的动作,待灵风的脚步声渐远,看了看远处同样亮着灯的球桌。赵曌没有走,她当然不必输掉这场加练。
半小时过去,发球机里的球已经看不到整颗。“打一场?”赵曌的声音很刺耳,钟芒知道很多时候这是自己的错觉,但无法化解。
“好啊。”没有观众和教练的比赛,两个人都发挥得淋漓尽致。当一个球按照预想打到了预定的点,赢下一分时,钟芒总是大声喊叫,在空旷的训练馆里传来巨大的回声。等到赵曌打出一个好球时,钟芒歪歪脑袋给她鼓掌,随后说了一句“你怎么不叫?!”
赵曌一下子在对面笑弯了腰,钟芒一开始不解,但很快被笑声传染,整个训练馆的上空飘荡起稚气又大胆的笑声。哈哈哈哈,在两个年轻声音的背后出现了一个有些低沉的嗓音,钟芒私下寻找发现,一个有些年纪的女人拿着扫把站在球场的一角,脚边还放着一个水桶。
“俞姨,抱歉啊,是不是耽误你下班了。”赵曌脱口而出她的名字,钟芒再次挂出一张惊讶脸。
“没事没事,我本来就住训练中心里,无所谓下不下班的,你们打你们打。”这位所谓的俞姨笑着挥挥手,领着水桶和扫把走远了些,开始打扫远处的球场。
“我们这就收拾,也够晚了。”赵曌示意钟芒开始捡球,把盆里的球全都倒进更大的球桶里,中途发现破损的球捡起丢倒角落的垃圾桶里。没有击球声的训练馆空旷黑暗,俞姨拧抹布的水声变得很清晰。钟芒对干净的球桌球馆习以为常,平日里收拾球时觉得自己从小被刘教练调教得很好,比起大部分不太在意球桌干净与否的球员完全不一样。
“桌面上如果有灰尘,对速度的影响会有,但比不上对旋转的,现在虽然是后弧圈球时代,旋转依然非常重要,所以每一次上台之前,一定要检查桌面是否有灰尘,拍面是否有灰尘。”刘教练的声音仿若还在耳边,“别到时候打不好来怪桌面不干净这种外在因素,所有别的因素都排除了,打不好就是你自己的事,不要再给我找借口。”
钟芒和季灵风很早就学会了,每次开始练球之前,要亲自把球桌四周拖干净,用湿毛巾仔仔细细擦干桌面,利用球拍的胶皮调整球网的标准高度,事无巨细,被现在的李教练说是白费力气。原来所有这一切都有一个隐形人在处理。钟芒很想问赵曌,她什么时候知道俞姨的?她们为什么会那么熟悉?
自从知道了俞姨的存在,钟芒注意起她的出现时间,加练的夜里九点,俞姨会准时出现在训练馆,先去收拾早已无人的球桌,再等在一旁待所有人都拎包走人,赵曌经常是最后一个离开球馆的人。十月的中旬,海津市温度骤降,大规模的暖气还未开始供应,训练馆倒是先来了。周五晚上的加练意外没有见到赵曌的影子,和灵风的对练迎来了俞姨的观战。
打了一局准备收摊,看时间尚早钟芒帮着俞姨收拾球馆。俞姨抬头看了看两人,拉起了家常。“俞姨,你在这里多久了?”
“快30年了。想想日子过得真是快啊。”
“30年?那不是见过很多世界冠军。”
“见过见过,都见过,不但认识所有咱们国家的,还有那些还没有长得牛高马大的欧洲人,学乒乓球嘛,怎么可能不来咱们这集训。”三个人的效率总比一个人快,俞姨最后一次把抹布投进水桶,拧下的水流稀稀拉拉掉进水桶。
“那有谁是一开始觉得不起眼,后来成了明星的吗?”
“明星?乒乓球最厉害的球员都在咱们这吧,哈哈哈,”俞姨笑得很自豪,转眼之间陷入思考,“如果说意外的,还真有一个人——老瓦,知道吗?”
钟芒点点头,老瓦这个名字总是伴随着另一个称呼——中国队的死敌。
“他来集训时已经是欧洲的少年冠军了,但……咱们给了他个下马威,”俞姨眯起眼睛,想看到了很久远前发生的事情,“刚来那会,他连看门的李老头都打不过,我还曾经和他过过几招。”日渐熟悉的笑容附上面孔。
“后来他出了自传,来中国时还送了我一本,我记得有一章是写乒乓球是中国新的长城,他年幼时觉得要赢中国队就像要打倒长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没想到后来真的有一天,让他发现了长城上的洞,这一章写得很有意思。”
“俞姨以前也是乒乓球队的?”季灵风听出点东西来。
“不,那会我刚来乒乓球队工作,在那之前……”俞姨顿了顿,“我是跑步的。”
“进过专业队?”
“要说倒算是进过吧。”
“算?”
“全国比赛八强,就可以进国家队啊,这是板上钉钉的规矩,但进来了……又如何呢?”俞姨把污水倒掉,抹了抹鬓角立即换了一个口吻,“钟芒呢,打球太老实了,把比赛看得过重,不好。季灵风又是另一个反面,不太在意比赛,太喜欢用技巧了。”
钟芒和季灵风面面相觑,往事的八卦突然调转了个个,变成两人球技点评。“好了,你们快回宿舍吧,十点要锁门的吧。”
“今天周五,不锁门。”
“嗐,看我老糊涂了。”俞姨收拾好工具,把手上的袖套脱了下来,一副赶人走的样子。两人只好背上包默默走出了训练馆,身后传来锁门的声音,俞姨的脚步声很快在身后响起。钟芒竖着耳朵听,屏蔽掉空气中的风,俞姨走路时脚步一深一浅。全运会和亚运会上钟芒见过那些跑步运动员,无一例外给自己的感觉都是……身轻如燕,无论什么项目。钟芒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俞姨仿佛同样在注视着前面的两位年轻人。
“乒乓球也好,跑步也好,竞技体育嘛,横竖不过是一场游戏,当玩吧,等你们学会游戏了,可能火候就到了。”
等钟芒和游云熹在咨询师里说起这件事时,游云熹富含深意地抿了抿嘴,“俞姨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进过国家队的全国八强选手,没有记错的话,她拿过全运会的冠军。”
钟芒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全运会冠军?!乒乓球队是国际顶尖水平,是金字塔尖的宝石。论国内竞技体育的实力,乒乓球队肯定首屈一指。全运会从来都是最难争夺的冠军,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国际大赛,虽说从这个角度田径项目无法比拟,但全国冠军的俞姨,如今不过是训练馆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
脑海里又出现了另一个身影,那个上门找过刘佳的前辈,濠州的光荣榜上挂着她的照片。柳芳菲,直板正胶打法,xxxx年全国女团冠军成员……后面的文字钟芒不记得了,只记得刘教练见到她时震惊的脸孔和回到训练场时的那声吼叫——不要只是转腰,要用上腿部的力量。
伤病、意外、还有些旁的什么,组成了竞技体育的另一面,钟芒未曾知道和探究的世界,存在着多少个像俞姨、柳芳菲一样的隐形人,一句“横竖不过是游戏罢了”让游云熹点头称赞,“你的球确实都太一板一眼了,不够灵活,少了出其不意,要是俞姨真能一句话点破你,倒是像极了武侠小说里的扫地僧,不对,俞姨是女性,应该叫扫地尼,凭什么厉害的角色就默认是男的。”
钟芒丝毫没注意到游云熹的愤慨,只觉得自己被人无意间掀开了体育世界的幕帘。竞技体育的残酷,以这样的方式将撕裂的现实摆在钟芒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