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孩子无法挽回两个成年人的感情破裂，反而把一个小生命拽入深渊。钟芒满四岁时，三姨和三姨夫爆发了史上最持久的“战争”,尽管为了接送幼儿园方便，她长期都待在外婆家里，两位大人也尽量不在钟芒面前直接爆发争吵，备考的肖舒还是看到了提到父母时小七有些惶惶惊恐的眼神，就连自己的父母也开始悄悄谈论要如何解决这件事。
十一月北风啸啸，寒风像个喜欢躲猫猫的小孩，找到衣服边缘的每一个缝隙，疯狂地往里钻，肖舒顶着刺骨的寒风走回家，鼻子耳朵冻得通红，就算带了手套，指尖还是冰冰凉，有些泛白。刚到门口看到父母急匆匆地准备出门。“怎么了？”
“你三姨他们又吵起来了，我们去劝劝，”钟隐一边穿鞋，一边急切地交代，“你放下书包也一起去吧，要钟芒不在，就去外婆家吃饭。”肖舒皱了皱眉，放下书包跟着父母出门。
三姨家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刚一进单元门，就看到低楼层的邻居们都开着门，伸着脖子使劲往上探听，有几个还抬着碗。每踏上一级台阶，争吵的声音便大一分。三姨家的门敞开着，从门口到入户间再到客厅熙熙攘攘站满了人，有些认识，有些没见过。沙发正座坐着三姨夫的领导，两侧分坐着两人。那领导刚说了一句，两人便又吵了起来，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打着圆场。
肖舒四处寻找，在客厅门框边看到小小的人把着，露出黑亮毛刺的头发，浅褐色的眼睛里透着颤巍，探头探脑地注视着属于自己的家。接触到肖舒的眼神，小嘴一抿挤出个微笑来。肖舒分开众人走到她面前，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沙发上剑拔弩张的两个大人。
“来，小七，姐姐带你去吃饭。”向钟芒伸出手，小小的柔软的手瞬间搭在掌心，探头看了看家里的客厅，有些为难。
“妈妈她们……”
“没事，我告诉大姨我带你去吃饭。”肖舒向来不喜欢争吵，一心想要离开这，这一刻，更为了钟芒。
“嗯！”肖舒转身和钟隐说话的瞬间，稚嫩的声音带着一声抽泣低低地传过来，另一只胖嘟嘟的小手快速用手背蹭了一下眼角。
肖舒牵着钟芒迈出大门时使劲咬了咬后牙，把红眼框里的泪水咽了回去。短短的腿迈下台阶有些吃力，两人走得很慢，许久才下了一层。
“要抱吗？”
“嗯！”眼角还挂着一颗小水珠，答应的声音倒是很坚定。架着小不点胳肢窝使劲向上，没有成功，反而把钟芒的外衣拉了起来，露出里面白色的棉衣。
“你又长胖了是不是？都抱不起来了。”
“才没有。”小不点嘟囔着嘴，挺着小肚子。
“背好不好？”还没有等钟芒答应，肖舒往下踏了两步，背对着钟芒弯下腰。背上过来爬过来柔软的一小坨肉，两只手熟练地搂住肖舒的脖子。
“搂好了？”
“嗯~”背起钟芒，两人下楼的速度快了起来，肖舒的前脚刚踏出单元门，听到耳后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是因为我不好，爸爸妈妈才吵架吗？”
“当然不是，”眼睛又开始模糊起来，好在幽暗的小区道路没有几盏路灯，肖舒只要小心那些不争气落下的眼泪，不要滴落在脖子那圈小手上，“没有你之前他们就吵，吵得更凶呢，有了你以后这几年算是吵得少了。”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只是不知道这句话能起多大作用，肖舒没有把握，“小七一直很乖，是个乖宝宝。”寒风依然在吹，钟芒压住了肖舒背后的衣角，让那顽皮的风小孩也无可奈何起来，背上暖暖的，就连脖子上也像带了一个围巾。稀疏的白炽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融为一体，一会大一会小，像一场追逐的游戏。
“冷吗？想吃什么？”
“不是去外婆家吗？”背上的人轻轻地摇头，摩擦着肖舒的棉服发出轻微的细簌声响。
“今天姐姐拿了奖学金，咱们可以出去吃顿好的！麦当劳怎么样？”小朋友都喜欢麦当劳，肖舒对自己的提议很满意。
“不要。”
“那……”肖舒的脑子转得飞快，小七喜欢吃什么呢？“儿童蒸蛋套餐？”
“嗯！吃这个吃这个！”这一次点头的动静大了些，摇晃得肖舒的背跟着一颤一颤。
小七果然是蒸蛋爱好者，肖舒也是。从小肖舒就喜欢吃鸡蛋，三姨以前总是逗她，甚至编了一首歌讽刺她。背着这个同样爱吃蒸蛋的小不点，肖舒忍不住哼了出来：
坐在外婆家鸡窝上
等待着鸡下蛋
没有番茄炒鸡蛋
我就不吃饭
钟芒听完笑出咯咯声，在肖舒的背上扭来扭去，手也不好好搂着姐姐了，肖舒不停左右动着肩膀维持住平衡，生怕她摔下去。
淡黄色的鸡蛋羹抬上来，透着记忆里的香味，小时候肖舒最喜欢闻这股味道，鸡蛋羹软软的，在还没有牙齿无法咀嚼时也可以顺利的进入食道，丝毫不用担心噎住，鸡蛋羹的淡淡香气和微微的酱油味道融合在一起，曾经让肖舒垂涎欲滴，如今轮到钟芒。味觉，是把一家人牢牢绑在一起的无形工具，无论人离开了多远，家乡胃始终牵挂着家乡味。
把蒸蛋舀到饭碗里，搅拌均匀，放在小勺子上吹凉一些，间隔着加入一些小片的菜叶，让钟芒张嘴一勺一勺喂她，有一次勺子盛饭太多了，肖舒张着嘴帮她一起使劲。
“姐姐太多了，”钟芒一边忙着咀嚼，一边抱怨，刚才挂着泪珠的小不点荡然无存，“我可以自己吃吗？”
“好啊，那我也自己吃。”碗底只剩下一点，应该差不多吃饱了，让她自己吃不会饿到。肖舒把小勺子递给了小七，吃起自己的那份儿童蒸蛋套餐。
吃饱喝足，小不点原本就圆鼓鼓的小肚子更圆了，肖舒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还说你没有胖！”
“外婆她们说了，小孩子胖嘟嘟的可爱~”钟芒一边打闹着推开肖舒的手指，一边也学她的模样试图戳肖舒的肚子，“姐姐也吃得圆滚滚的！哈哈哈~”
推开餐厅的门，牵着手重新回到街上，淘气的风小孩再次试图钻进每个人的衣角。肖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倒是小脸通红的小不点无所畏惧的模样。
“我们回外婆家吗？”忧虑的小眼睛再次出现。
“那要不去我家？”
“那晚上我睡哪里？”
“和我睡呗，你还是个小不点，应该可以一起睡下单人床吧。”小小的钟芒看不懂肖舒偷笑的样子，站在原地左右张望。
“那我明天上幼儿园怎么办？”
“让大姨送你去。”
“嗯！”问题解决后的钟芒高兴地点点头，“可是要往哪边走呢？”肥嘟嘟的右手抓一抓脑袋。
距离肖舒家有两个路口，肖舒一路教她怎么看红绿灯，怎样踏上人行道，在人行道上放手让她自己走，每往前两步就停下来等她迈着小短腿跟上。小不点第一次走这条街，东张西望这也要问问那也要看看，等肖舒再次回头看她，小不点竟然不在意料中的人行道中间，好在这一片光亮十足，肖舒很快发现她趴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前，聚精会神地看着窗里。
“小七？”正方形的窗户投射出来的光影变成了菱形，斜斜地照在人行道上，随着盲道砖的凸起轻轻跳了一下，小不点用影子在这片光亮中生扣出一个大大的人形，带着她特有支棱的硬头发，肖舒站光影之外望过去，第一次见识如此认真的小不点，像正经历一场变身。
“嗯？”呆滞的声音是那个熟悉的小不点。嘴巴答应了，脑子毫不在意。钟芒两只小手稳稳趴在玻璃上，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泛出一束光来，显得浅褐色的瞳孔更浅了些。顺着她的目光看进去，玻璃窗后大型的球馆印入眼帘，羽毛球场地占据了四分之三，靠近钟芒这一边架着三五张乒乓球台，看似7、8岁的孩子们正在老师的带领下挥拍练球。隔着一层玻璃的两个世界，球馆里热火朝天，肖舒又缩了缩脖子，试图把裸露的皮肤再塞一些进棉服里。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玻璃窗挡住了球馆的喧闹，只有络绎不绝的弹跳声传过来，橙色小球落在深蓝色的球台上，落在红色的地板胶上，发出参差不齐的跳动声，彷佛有莫大的吸引力，钟芒目不转睛。
“小七，回家了。”肖舒退回去牵她的手。
“这是什么？”依然没有回头，肖舒看到钟芒张开的嘴角挂上了一丝口水，被牵离玻璃窗的手冰凉，温度却比肖舒的暖一丝。
“乒乓球，家里有，我回去给你找。”
“好厉害！”牵着的手第一次忤逆地有自己的主意，挣脱出去又趴回玻璃上。
“那再看会吧，手可以趴着，但是嘴不可以贴上去，听到没？”想到家里可能没有这么快平息，快要冻僵的肖舒由她多看一会,“小七，听见没？”
“嗯！”得到允许后的钟芒一声不吭看得更投入了，肖舒有些怀疑，以她的年纪到底能看懂些什么？不过小不点脸上绽放的笑容让她甘心在寒风里踱着脚坚持几分钟，那个扒着门框偷偷抹泪的小七不见了。肖舒忽然涌现出一个愿望，希望小不点一辈子都可以如此快速忘掉前一秒的疑惑和悲伤，只享受这一秒的欣喜和快乐。
十分钟后，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僵住了，肖舒不得不又哄又骗地把钟芒拉走。在钟芒的记忆里，那扇巨大落地玻璃窗里透出的光如此斑斓缤纷，像另一个世界，自己想要走进的世界。
多年以后肖舒脖子上被屡次挂上金牌，她才反应过来，或许从那一刻起，钟芒便找到了属于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