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如天气预报里说的那样,台风正在经过东京。天色阴沉沉的,整座城市笼罩在雨幕之中,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狂风呜咽的声音不绝于耳,窗外的树木被风吹得直不起腰,好像下一秒就会断裂倒下。
昨晚两个成年男性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十分逼仄,不知道萩原研二睡得怎么样,松田阵平自己睡得倒是挺沉的,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萩原已经穿好衣服坐到了沙发上,注意到病人醒了,萩原首先给他测了体温。
37.6度。
“太好了,温度总算降下来了。”萩原研二如释重负般说道。
“我都说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刚一开口说话,松田阵平就感觉喉咙发痒,好像有刀片卡在嗓子眼里,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坐起身后,就着萩原的手喝了半杯水,才感觉喉咙好受了许多。
等从睡醒后的惫懒状态中彻底清醒过来,松田又开始赶萩原去上班了。
“可是小阵平的体温还是没有恢复正常,还在发低烧。”
“马上就会好的,只是个小病而已。”
松田阵平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个体温也不算危险,所以萩原研二稍稍放了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结果这次发烧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周,压根不像松田阵平说的那样简单,发烧也耽误了他的康复训练,本来医生预计一个月就能出院,因为这一次发烧,松田阵平直到九月底才被医生允许出院。
出院那天,萩原研二专门请了假,开车过来接他。换上萩原从公寓拿过来的衣服,松田阵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瘦了,虽说本来他买衣服就是挑的宽松的版型,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衣服宽松到好像能再塞进去一个人。
从医院出来后,两人先去了一趟理发店,松田住院的时间也快有两个月了,头发长长了不少,尤其是刘海已经盖住了眼睛,不剪不行。理完发后,他们前往米花警察署,办理松田工作调动的手续。在来之前,松田就已经打过电话,警署这边也把东西提前准备好,所以结束得很快。剩下的就是去米花派出所和警察宿舍,拿走松田的私人物品。
白色马自达停在米花派出所旁边,松田和萩原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去。
“啊,对不起,这里不可以进来。”看到两个陌生男人闯进办公室,一名身材娇小、长相可爱的女警赶紧站起来,试图拦住他们。
“没事,高桥。”坐在她对面的藤本咲子开口道。
“诶?”
“所长,藤本,中午好。”松田阵平态度熟稔地和他们打了声招呼。
“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吗?”八神所长关切地问。
“嗯,托您的福,已经痊愈了。”
藤本咲子笑骂了一句,“臭小子,对我又不用敬语。”
“八神所长,藤本警官,两位中午好啊。”萩原研二笑吟吟地挥了挥手。
“好久不见了,萩原警官。”藤本笑着和他寒暄。
八神所长打趣道:“萩原警官这么久没来,都没人陪我喝茶,我一个老头子真是寂寞啊。”
四个人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一旁的新人女警却是一脸茫然,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藤本咲子走到她身边,主动开口给她介绍,“他是松田阵平,之前是我们米花派出所的警察,这是萩原研二,也是警察,在警视厅任职。”
接着,她亲热地揽住新人女警的肩膀,“这是我的新搭档,高桥萌香,怎么样,人很可爱吧?”
“前辈们好。”高桥萌香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显得有些拘谨。
这位新人女警留着简单的妹妹头,圆润的脸上稚气未脱,眼神清澈懵懂,缺少警察应有的威严,即使穿着警服也不像个警察,倒更像是高中生,不过确实很可爱就是了。
萩原研二面带微笑,摆了摆手,“不用这么严肃啦。”
“我的东西都放哪儿了?”松田阵平左右打量了一圈,原本的位置已经给了新人,他的东西也不知道被放到哪里去了。
“我都给你收起来了,暂时放在我这。”藤本咲子打开储物柜,从里面抱出一个纸箱。
“嗯,谢了。”松田接过纸箱,放在空着的桌子上。
“你点点看有没有遗漏什么东西。”
松田阵平动手检查了一遍箱子里的东西,没发现少了什么。
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日后没有特别的机会的话,今天应该就是他和藤本咲子最后一次见面了,虽然两个人总是拌嘴,但从这位搭档身上,松田阵平学到了很多东西,临分别之前,他还有一些话想说。在心里稍微整理了一下措辞后,他看向藤本咲子。
“藤本,说实话,我觉得你很厉害,头脑聪明,又有责任心,日常训练也很认真,是一名优秀的警察。嗯……我听说你刚毕业的时候分配到了刑事课,之后工作不顺利才来了派出所,如果、如果你觉得不甘心的话,不如去找矢部课长谈一谈,争取回到刑事课,我相信只要有机会的话,你会做出不逊于男警的成绩来。”
听完这番话,藤本咲子神情一怔,随即难得地对松田露出温柔的微笑,“谢谢,但我现在更喜欢在派出所工作,有和气的上司和可爱的搭档,谁还想去和刑事课那些臭烘烘的大猩猩共事啊。”
松田阵平皱了皱眉,继续劝说:“警视厅的搜查一课里也是有女警的,女人并不比男人差,只要你有能力,就不应该被他人的偏见束缚住。”
“谢谢你的鼓励,但这是我真心的想法,我不会后悔的。”
看着她含笑又坚定的眼神,松田阵平把多余的话咽了回去,“行吧,你自己决定吧。”
他抓了抓脑袋上的卷发,“我想想……哦,还有一件事,几个月后佐久间优大概率会无罪释放,他对你意图不轨,等他回到米花町之后,你要多小心一点。”
藤本咲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要说的和要做的都结束了,松田阵平便叫了一声,“萩。”
萩原研二心领神会,“不好意思,我们要先走了,接下来还要去宿舍一趟搬东西。”
“那你们快去忙吧。”
“日后有缘再会。”
萩原说:“一定会的。”
松田和萩原走出米花派出所,把东西在车后排放好,坐到了前排位置上,正在他们寄安全带的时候,藤本咲子从派出所里走了出来。
“还有事吗?”松田阵平看着和他隔了一道车门的藤本咲子,不解地问道。
“松田。”女警弯下腰,胳膊搭在车窗框上,明亮机敏的双眸注视着他,“虽然我们年纪差不多,但我进这一行比你早很多,算是你的前辈吧。”
“作为前辈,我给你一句忠告,尽早舍弃你作为警察的信念感吧,那东西对你没有好处。”她的语气平淡,神色却很认真。
藤本咲子抬起手掌挡在松田面前,制止了他开口,“看你的表情好像不认同我的话,但你先别急着反驳,先等我说完。”
“我看过你的履历表,知名大学毕业,毕业之后马上就入职警视厅,可能你自己都没察觉到,你身上有一股天才的傲气,你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只要想做就一定能成功,因为你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都是这么过来的。实际上,警察学校教给你的只是最基础的知识,警察才不是那么简单的职业,你做不到的事有很多,所以就把警察当做一份普通的职业来做吧。”
“好了,我说完了,我不接受反驳,如果你还是不认同我的话,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过,全都忘了吧。”丢下这句话,藤本咲子后退几步,远离了车辆,挥手和他们告别,“拜拜,一路顺风。”
白色马自达启动,向着前方平稳驶去,消失在了街道尽头拐角处。
车上,萩原研二用余光瞥见了松田阵平脸上忿忿的表情,“小阵平在想什么?”
“在想刚刚藤本的话,什么叫‘把警察当做一份普通的职业来做’,这样根本不行吧。”松田不满地说。
“警察是很特殊的职业,警察手握着政府给予的各种权利,所以要谨慎地行使它,才不能像普通公司职员那样怀着半吊子的心情去做,只是因为做不到便想着敷衍了事,所以才会出现为了尽早结案而随便抓人当做犯人的事情来,明明什么证据都没有,却为了自己的业绩而枉顾事实。”说这话时的松田阵平明显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的家庭就是从父亲被警察误抓开始,接连遭遇不幸的。
萩原研二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食指轻轻敲了敲手下的皮革,思考了片刻说道:“我觉得藤本警官可能不是小阵平想的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
“唔……我以前听别人说起过一件事,有个刑警负责调查一起入室抢劫强.奸案,案发时,那家人的女儿正好在家,她既是受害者,也是唯一见过犯人的目击者,为了获取更多关于犯人的线索,警察要求她详细描述被侵害时的情形,还做了犯罪过程模拟,这些都是很正常的办案流程对吧,但是对于受害者来说却造成了二次伤害。之后犯人一直没被抓到,那名刑警经常去拜访受害者一家人,希望能获得更多线索,因为不是有那种理论嘛,当人在受到巨大的创伤后,大脑会选择丢失部分记忆,以保证本人不会精神崩溃,所以那名刑警想着,案发后过了那么久,受害者有没有恢复一些记忆,从而想起来更多线索呢。在同事们眼里,他是名负责任的好警察,追着一件无头悬案追查到底,但是……”
转折词一出,萩原研二稍微停顿了一下,等充分勾起松田阵平的好奇心后才揭秘。
“那名刑警却突然辞职了。”
松田脱口而出,“诶?为什么?”
“据说是某次刑警拜访完受害人之后,受害人在家里的浴室割腕自杀了,虽然最后人被救回来了,但刑警觉得自己很无能,内心感到羞愧所以主动辞职了。”
松田阵平嗤笑了一声,语气嘲讽地说:“就这样逃跑了吗?”
“但我觉得真实的原因不是这样的。”萩原淡淡地说。
“哦?”
“小阵平知道受害人为什么不在受到侵害之后马上自杀,而是过了那么久才自杀吗?”
他特意点出,说明这是一个关键点。松田阵平思考了片刻,肯定地答道:“因为导致她自杀的并不是那名犯人,恐怕是刑警和她说了些什么吧。”
“是的,这位刑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是因为他不断地要求受害者回忆那段痛苦的经历,提供更多的线索,才导致受害者不堪重负,最终决定轻生。”
“受害者或者她的家人以前肯定对刑警说过类似的话,‘请不要再来了,我们已经决定不再追究了,犯人没抓到也没关系。’如果当时刑警就这样放弃了,不再打扰受害人,在亲朋好友的鼓励下,受害人说不定可以重新振作,继续回学校完成学业,逐渐淡忘这段痛苦的回忆。”
“这位刑警选择辞职,不是因为他没有责任心,恰恰是他太有责任心了,因为自己的工作能力不够,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打碎了他的自信心,从极度自信到极度的自卑。那名刑警辞职的时候还很年轻,如果他继续呆在警视厅,积攒一些办案经验和技巧,再等刑侦技术发展几年,说不定就能抓到那个犯人了,所以我觉得他真的很可惜。”
“确实,我也这么认为。”松田附和道。
“我说这件事就是想告诉小阵平,每个人都有把工作任务搞砸的时候,普通的公司职员犯错可能被上司臭骂一顿就没事了,但小阵平刚才也说了,警察是很特殊的职业,每一名警察的心里都有一股惩恶扬善的信念感和使命感,它会让警察在工作的时候非常有干劲,但也会让警察在遭遇失败的时候更加难以接受。”
“藤本警官建议你把警察当做一份普通职业来做,就是希望将来小阵平遇到类似情况的时候不要像那名刑警一样苛责自己,不要钻牛角尖,坦然地接受警察无法拯救所有人的事实。”
萩原研二轻轻笑了笑,“这么看来藤本警官很了解你,小阵平很有责任心,和那名刑警很像呢,她给你的建议没错。”
松田阵平沉默了半晌,有些别扭地说:“什么啊,原来藤本她是这个意思啊,既然这样,就应该好好说清楚,说话露一半藏一半,让我去猜哪里猜得准。”
“误会解除了就好了,现在小阵平也能理解藤本警官的好意了。”
“话说回来,她说的话那么拧巴,你能理解她的意思也很厉害啊。”
“也没有啦。”
实际上,藤本咲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