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殿入席。
大殿两排桌案整齐摆放,宫人们端着各类吃食、果品、佳酿垂头整齐有序穿梭于殿中,众人才行至殿门口,便早有引路内侍上前引领他们进殿落座。
沈念曦等人归座后等了没一会儿帝后以及太后一行人缓缓而来,众人立即噤声起身下跪行礼。
宴会无非是吃吃喝喝顺带欣赏些歌舞,即便是太后的寿宴也不例外,规规矩矩安稳过了才是万事大吉。
商国使臣如约而至,被奉为上宾,就安坐在皇子皇妃们的对面,此刻亦是安静欣赏着舞曲仙乐,品尝着美酒佳酿。
接连饮下几杯酒,沈念曦脑子有些发懵,靠近祁渊低声道:“我有些醉了,想去醒醒酒。”
祁渊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看向她,握住她的手点头:“我陪你去。”
“不用,我一会儿就回来了。”沈念曦按住他的手拍了拍,起身从后悄然退出了大殿。
偏殿设有专供醒酒的屋子,沈念曦拉着陶陶的手进屋,叶风早已候在那里了,叶风低声回禀了几句,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沈念曦打开窗看着漆黑如墨的夜和宫城四处明晃晃的光,微风拂过脸颊,她呆呆站了一会儿,清酒凛冽,确实醉人。
“王妃,太子妃请您快回宴席呢,前头、前头出事了。”沈念昀身边的宫女着急跑进屋,紧张说道。
沈念曦收回神思,随即跟着宫女往正殿走,不解发问:“出什么事了?”
“方才刘姑娘在宴上舞了一曲,太后提及刘姑娘的婚事,说是要把她许给梁王殿下做侧妃……”宫女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回话。
沈念曦脚步一顿,眼前的景物的晃了晃,喉头一哽,“他……答应了吗?”
“答应了。”宫女声音压的很低,怕伤着沈念曦的心,答得心虚又害怕。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沈念曦只愣怔了一瞬,下一刻便想明白了,既然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沈念曦再膈应又能改变什么,眼下这情形便是做出生气的样子都是大不敬的,顿住脚步深深呼几口气平复翻腾的心,片刻后恢复如常往前走。
进殿归座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有担忧关切的,有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也有满面笑容似乎等着在朝她贺喜恭贺的,更有满不在意自顾自喝酒吃菜的。
沈念曦故作不知,偏头看着身旁呆若木鸡的祁渊,摸摸脸轻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都瞧着我呢?怪不好意思的。”
座上的太后笑着发话:“梁王妃,过来,哀家有话要嘱咐你。”
沈念曦依言起身走到太后桌案前跪下,颔首恭敬聆听。
太后装模作样咳了两声,一身浅粉色的轻纱舞衣的刘芷念便从太后身后走出,和沈念曦跪在了一起。
“哀家知你与芷念亲如姐妹,芷念这孩子痴心,对渊儿倾慕已久,渊儿那孩子也早有此意,他们都怕你伤心,故而拖了这么些日子才求到哀家跟前,芷念她乖巧可爱,渊儿既然欢喜,哀家便自作主张成全了他们,方才你不在,现下你瞧瞧,好不好啊?”
这番话说得很明白,男人纳妾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不论是闺中学的规矩还是出嫁前宫中嬷嬷所教的礼仪,都说了无数遍女人不可善妒,连带着那些条条框框,沈念曦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只差恨不能划开皮肉刻在骨头上。
沈念曦回头看了一眼安然端坐在座位上的祁渊,他的目光也投向了这边,不过她现在已经不确定这样直勾勾的眼神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身边的刘芷念。
“哈哈哈……”沈念曦牵过刘芷念的手,看着她那张脸放声笑了起来,看着又有些不正常了。
刘芷念的身体便在沈念曦似轻蔑又似玩味的笑声越来越僵硬,顶着羞辱之意被拉着手,被迫承受着众人的目光。
不单单的刘芷念,沈念曦的笑声让众人都愣了,甚至于他们都替沈念曦尴尬起来,眼瞧着这位可不是能和人分床的主儿,只瞧从前梁王府那几个通房丫头就知道了,后来成了夫人又闹了一堆事出来,个个儿都不得好死,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此刻沈念曦若是在太后寿宴上闹起来,不止是善妒,那可是大不敬啊。
之前梁王娶沈国公家这位嫡女的时候就说两人彼此钟情多年,日久生情的梁王是如何宠爱这位小王妃的事迹传得都可以编书了,成婚后这些年两人更是过得如胶似漆,府里遵照庆妃的意思纳过几个侍妾也都因犯事被清理出去了,听闻是梁王怕沈念曦伤心,自己做主打发走的,连庆妃也无可奈何。
可现在太后却说梁王喜欢刘家姑娘,都求到太后老人家面前去了,今儿又当着众人的面点破,简直是把梁王妃的脸扔到地上踩,那这梁王妃以后在王府还能有什么立足之地?
加之此刻沈念曦的笑实在很不合时宜,连一直默默饮酒的帝后都被她的举动吸引,似乎都被吸引目光默默等着看戏。
看着太后脸上得意的笑容被沈念曦疯了似的笑声冲散之后,沈念曦才高兴接话道:“自然好了!我与芷念妹妹投缘,一向相处得很愉快,我还想要是能和妹妹日日都在一处就好了,如今美梦成真,妾身代王爷谢太后娘娘成全!祝愿太后娘娘万福万寿!永享天伦!”
清脆大方的祝寿声回荡在大殿之中,举手投足皆是经久经过良好教养的贵气。
皇上笑着点点头,开口夸赞道:“念曦说得好!行了,都起来归座吧。”等沈念曦带着笑容回去坐好以后,他举起酒杯,拍拍桌子笑道:“今儿喜事不断,太后定然是身心愉悦!来!与朕举杯共祝太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暗中观察神色的沈念昀见状终于松了口气,方才念曦说话也太不小心了些,太后亲生的齐王都死了多少年了,如今座上的皇上不过是半道儿上挂在太后名下的养子,在跟前养过几年罢了,这满殿里坐的人严格来说和太后半点关系也没有,何来的天伦之乐?
好在皇上开口解围,想来太后便也不会追究什么。
掩袖喝下杯中酒,沈念昀趁机看了一眼太后的神情,面上瞧不出愠怒之色,想来是没有在意的。
座下的安澜亦是不动声色观察着殿中情形,侧头目露担忧朝沈念曦望去,却迎上念曦温柔有力的目光,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案下一双大手适时握住安澜的手,祁湛低声在她耳边道:“别担心,三哥不是那样的人。”
宴席上又恢复了一派祥和的气氛,沈念曦无声安抚好担忧她的人,这才抬起桌上的酒盏,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酒盏被轻轻放下时,沈念曦敏锐察觉到前方两国使臣的人群里有一道炙热的目光投来,待她细细看过去时,却又风平浪静。
沈念曦也懒得理会,埋头继续吃菜。
寿宴自从沈念曦夸张却又得体的谢恩之后就变得异常漫长起来,沈念曦慢斯条理拿着筷子,每个菜都尝了一口,细嚼慢咽,白瓷描绘富贵牡丹纹的酒杯里的酒也小口小口的喝了无数。
举止优雅,没有显现出丝毫不快,几个有心看笑话的人见到沈念曦还有心思笑着给祁渊夹菜的时候,彻底失去了看笑话的兴趣,这事儿若轮到心智软弱或是肚量狭小的,纵然不闹也没心思再装下去了,可见梁王妃厉害,有妻贤德大度宽和如此,梁王当初真是没选错人。
亥时梆子敲过,再热闹的筵席也到了散场的时候,众人恭送太后和皇上、皇后以及后妃们先走,剩下的才能各自离开。
安澜忍了一晚上,这会儿得以才上前,瞧着沈念曦微红的脸颊,轻声道:“王嫂,你、你……”
“放心,我没事。”沈念曦坦然朝安澜微微笑了笑,纵使此刻头昏脑胀,可意识却是从没有过的清醒,“我事忙,你别担忧,不必管我,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得空了我再去看你。”
虽然念曦没有多说什么,可安澜却明白这日子里她的不易,沈念曦是不想让她也牵扯进来,所以只能疏远往来,她都明白的。
一直在旁安静陪着的祁湛揽过妻子的肩平和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三哥、三嫂,告辞。”
目送越王夫妻离开,沈念曦又回头看了看殿中疏散的人影,落寞开口:“我们也走吧。”
自打出了刘芷念的事,祁渊一直垂着眉眼,脸上不见丝毫喜色,像只做错事的狗狗低着头,终于歉疚道:“对不起,我、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沈念曦侧身挽住祁渊的手臂,如常整理着他衣袍上的褶皱,牵过他紧攥的拳头慢慢掰开,见到掌心血红甲印,悄然叹气,“好了,走吧。”
夫妻二人慢慢走出大殿,隐藏在帐幔后的小内侍又跟着往前走到殿门口,紧盯着直到他们远去。
两人沉默不语,走出广乐殿没多远,沈念曦看着眼下笔直的大理石台阶,忽而觉得酒劲上头,停住脚步疲惫道:“我没力气了,阿渊,你背我吧。”
祁渊愣了一瞬,毫不迟疑立即走到沈念曦身前屈膝弯下,手往后返准备接她。
他今日穿了一身浅青色卷云纹海棠织锦圆领衣袍,俊逸清冷,和当初一样卓然出尘,玉带上挂着她亲手缝制的香囊荷包,此刻灰白色的穗子堆在地上,搅成一团。
沈念曦望着地上的穗子发呆,直到陶陶推了推她才回过神来,祁渊宽阔的脊背就在眼前,她乖巧趴了上去,祁渊托着她的腿轻巧起身,慢慢往前继续走。
从后环着祁渊的脖子,沈念曦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宽敞的大理石大道上一排宫灯笔直明亮向前延伸,看着前方依旧模糊的宫门,搂紧了身下的祁渊。
目睹了夫妻俩这般亲密情景后小太监及时跑回寿康宫回禀。
听完内侍回禀的话后,一旁的庆妃忍不住怀疑道:“真的一丝生气也没有?”
“没有,还是王爷背着她走的,两人举止亲密一如往昔,瞧不出丝毫不妥。”小内侍如实回答。
庆妃不安看向座上盛装华服的太后,烛光下珍珠点翠冠熠熠生辉,华丽的首饰下虽是一张美貌不在的脸,可却是威严高贵不可冒犯,贵气逼人。
太后这个位置,是宫里的女人最好的归宿。
“慌什么,深宅大院里长起来的,谁不会装样?”太后睨着座下神色担忧的庆妃,抚鬓平淡的说:“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心胸倒是不错,只可惜再沉稳也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那颗真心够伤几回的。”
庆妃当然明白太后这是在诛心,等着来日一并迸发,以便连根拔起,可是现在她瞧着沈念曦还好好的就生气,哄得渊儿不知道为她违逆了自己多少回,而且她本能觉得沈念曦肯定在图谋着什么,反正没安好心就对了。
思绪到此她愈发忐忑,巴不得求太后赶紧除了那个祸水,遂小心开口试探道:“太后,嫔妾还是担忧,那小贱人多番向丽妃打听过去的事,要真的知道了什么,肯定不会安分,真让她查出什么来,岂不、岂不坏事,现在刘家四房那边也是一团乱,这个刘芷念她当真有用吗?”
“丽妃不过是当年依附怡妃的一条狗罢了,怡妃都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能知道什么事,你有什么好怕的。”太后接过嬷嬷端上来的醒酒汤,捏着细长的勺柄慢慢舀起喝了几口,眼神沉静如冰,冰冷打向座下的庆妃,“至于刘家,斗不过就斗不过吧,也没指望他们能成事。”
况且不怕沈念曦查,就怕她查不出来。
宫里宫外都平静太久了,都闹个天翻地覆才好呢。
庆妃还欲再劝,太后却早已不耐烦,砰地一声放下玉碗,不悦看向庆妃,“行了!你已经替皇帝把哀家送回来了,跪安吧。”
话已至此,庆妃不敢再多说,行过礼后默默退出了寿康宫。
黑夜如墨没有星光,沉的就像是压在头顶一般闷得人心慌。
马车行过空旷的街道,华盖挑着两个标有梁王府徽记油纸小灯笼轻微晃动着。
酒气翻涌,心上如油煎一般,沈念曦被祁渊抱在怀里,倚靠着他的胸膛,还是没有说话。
祁渊揽着她的手臂,话里多有遗憾,“我无法拒绝,太后主意已定,我、我对不起你。”
沈念曦叹气,手抵在祁渊胸膛感受那依旧杂乱的心跳,轻轻摇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怪你,因为我明白你心里有我,时时都为我着想,也从未难为过我,我再傻,若是连你的这份心都不懂,咱们岂不白白相处这些年了。”话毕,她抬头看着祁渊,仰头在他侧脸落下一吻,而后在他耳边似委屈又似撒娇的抱怨:“你不许喜欢她,只能喜欢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