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最深处,潮湿的,血腥与腐烂共存,油灯微亮,男人被钉在石墙内,高昂着头,时不时听见里面传出的一阵相撞响。
帝释霄带着她往里走了进去,一压手,行军避如蛇蝎,他们的影子附在壁上,忽高忽低,突地没了踪迹。
“你竟敢伤他?”姜芜一眼看见凌煦外衫侧的血迹,不可置信地质问道。
“臣不屑用此手段。”帝释霄轻嘲道,“谁知顾北侯的伤从何而来?”
姜芜指着缠满的镣铐,脸色微愠:“解了。”
帝释霄双手一环,身子倚靠在牢门外:“说解就解开,当臣是什么,一只易驯之犬。”
他嗤笑了一声,姜芜转身去扯镣铐,背对他怒喝道:“帝卿到底想做什么!国库之事因孤而起,你该惩的都惩了,如今这般过分,还想收得了场。”
“小声点。”帝释霄站在那里姿态翩然,目光一扫而过,“臣最是听陛下的话,只知道宫中事务皆有规矩,而你定的规矩便是现在,也不能改。”
姜芜听着他冠冕堂皇的话,蓦然停下了手:“按卿所言,孤眼下岂无这资格去改规矩?”
帝释霄的眼神忽然变了变:“那陛下觉得臣接您回来,和您自己回来,哪个更具说服。”
姜芜愣了片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钥匙,缓缓俯身:“时机一到,孤自会找好说辞回宫。”
凌煦没了镣铐加持,如同风中残烛,双脚再难直立,他费尽力气想要说点什么,可还没走两步便又犯了晕。
姜芜刚把钥匙拧了个旋儿,一抬眸就看到他要倒下去的身子,顾不得帝释霄在旁盯着,手臂无意识地伸了出去,谁知一道人影瞬间冲进视线。
姜芜未回首:“牢内看管甚严,帝大人坐镇,怎会有人随意闯入?”
贺子玄喘着粗气,他率先把顾北侯抬了下来:“说的好,谅我胆大也没命闯,谁能有姑娘福气,光跟着帝都统便能往来自如。”
“毕竟是帝大人。”姜芜手背勒得发红。
贺子玄直起身子,才算看清她的面孔:“姑娘虽蒙着面,但你的语调,却颇有旧识之感?”
他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偏偏这扇牢门外的寒光正对着自己,贺子玄甚至还没张嘴,心脏猛地发颤,眼眸都来不及转开,紧接着退后了一步。
帝释霄幽幽道:“贺侍郎挺清闲。”
贺子玄难辨这声调侃,实在是折煞,若非亲眼所见,顾北侯被几人架着下了地牢,他万万不会把此举归咎到帝释霄的头上。
“她不是什么姑娘......是陛下啊。”凌煦趴在他的肩头,声音压得很低。
贺子玄脸色大变,原地软了双腿:“你说她是谁?”
陛下!老天爷,劈死我得了!
“顾北侯的晕头话,你还当真了。”姜芜生怕引来人,识相地躲到了帝释霄的身后。
贺子玄心里打着鼓,震惊之余一个抬肩杠住了顾北侯,吞咽道:“陛下,真的是陛下!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臣可未有不敬之心!原来流言也是有据可查,陛下先和臣出了这牢房,在此久待怕是有碍圣体。”
姜芜还没说点什么,反倒被他说了个遍。
帝释霄蹙紧眉尖,残存的理智在他这番话中荡然无存,猛地拉过陛下,同时用手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那两片唇瓣长在脸上挤压得变形,贺子玄悻悻地闭住了嘴巴,暗涌的杀气令他后知后觉。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一年再过一年,他们身为人臣,不拘泥于朝堂之争,一心只盼着陛下归矣,方能主持大局。
“少说点恭维话,嗓门再大些,怕是全皇城都知道了。”姜芜跟在他们后面,低声道,“帝卿也不和孤打配合,非得要——”
一个女人从不远处走过来,轻拂着袖子:“非得要养,方尚书瞧仔细了,此花挺到现在已是奇迹,再不凋谢,可要把陛下等来了。”
方晟抱着花瓶子转了转,乐呵道:“老夫喜欢得紧如何,楼太司莫不是羡慕,陛下御赐之花,自个儿没有。”
楼茵气得发笑,深吸了一口气:“您老哪壶不提提哪壶,当初陛下自离皇城,最后旨意颁予的是我和帝......帝都统!”
方晟循声一扭头,蓦地变了脸,宁可怀疑自己花了眼,也不愿相信眼前站着的这四位,贺子玄大可不用介绍,就是他肩膀撑着的这位顾北侯,虚弱得很啊,再挨着的是那冷面的帝释霄,怪就怪在身旁还多了一位姑娘。
姜芜隔着面帘,没有轻举妄动,只因他们的眼神实在避之不得,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将手腕藏在了背后。
方晟年岁已高,跑起来得要命,又忧心把花抱摔了,左右权衡了一番,干脆往楼茵的怀里使劲塞了塞。
楼茵被塞得莫名其妙,抬起头再看,不愧是老匹夫,大喘气还能跑得这么快。
方晟跑到前头的时候,特意放慢了步子,咋舌一句:“几位都在呢,这姑娘看着不似宫里人,可惜老夫没去过都统府,难不成是帝都统的侍女?”
贺子玄一激灵,只见帝释霄的两眼通红像是要刀人,当即拖着顾北侯挡在了前面:“方尚书,慎言。”
“贺侍郎小心些,别又伤着咱顾北侯。”方晟移步道,“陛下当朝时,亲自立的规矩,便是闲得慌,谁敢往国库走什么,讨罪受。”
姜芜僵着身子,把方老头的话听了进去,一脸苦笑,要不说他们的心能到一处,果然和帝卿说得分毫不差,对规矩记得熟稔,可又不尽半点的变通,刻板得厉害。
她以为方老头多活三年,能想得长远些,盯着这么点循规蹈矩,不过说得也是在理,正因为帝师昔年留下的条条律令,加上自己的领会得出来的道,怎么想着想着又想老师了呢......
姜芜掐紧了掌心,手腕的那股力,漠然卸了下来。
楼茵捧着花瓶在后,胸膛一起伏:“顾北侯明知国库非得令不可靠近,依然这么做了,以我看来定有缘由。”
姜芜抬起指尖,眼眸微微晃动,掩紧面帘道:“缘由,会是什么呢?”
楼茵仅凭这几个字便认了出来。
“陛下千岁。”她本能地跪在了地上。
“何来的陛下,楼太司说得可真。”方晟一把老骨头,险些闪了腰,“罢了,老臣糊涂!”
姜芜赶忙抬了抬手,别的话没有多说。
“容臣直言。”楼茵一鞠躬便开始状告,“方尚书不识,是该安个不辨之罪。”
“楼太司言过了,老夫眼睛昏花得严重,满朝皆知。”方晟脖颈涨红道,“空来的不辨之罪,不可强加于人。”
姜芜窃笑了几许:“二位言之凿凿,想来很是要好。”
“大人们莫要添乱。”贺子玄摇了摇头,声音轻飘飘的,“宫里所传,陛下只是礼佛事毕,暂于都统府休养。”
楼茵和方晟互视了两眼,异口同声道:“贺侍郎少管,否则御前,照参不误!”
他们话音刚落,一行军急急忙忙跑上来:“禀帝大人,狱中正如所料,出了大乱子,未见卫陀王的踪迹。”
帝释霄压了压虎口:“留着无用,全杀了。”
姜芜起初想明白了所谓的解闷,不过逼着她认清事实,但眼下的乱子生得太过巧合,未免自己也是在帝卿的算计之下推波着走。
姜芜佯装绊了脚,靠在帝释霄肩侧,咬耳道:“帝大人,他们是犯人没错,可各有命,别害了无辜之人。”
“多晚一刻。”帝释霄眯起眼,不留余地道,“莫说是无辜之人,死了都是有罪之身。”
姜芜诧异地抬眸:“此番镇乱,你想派谁去?”
“姜姑娘觉得呢?”帝释霄转身搀住了她。
姜芜欲言又止地听着这声“姜姑娘”,放言回道:“狱中生乱,这类大事,帝大人何不亲自下场?”
此问一出,在场诸位的表情,可谓一个比一个精彩,地上的行军也是个明白人,不懂帝大人和这位姑娘的关系,但光是得了命令,没人领头去平定乱子相当于白跑了一趟。
帝释霄眼皮子一跳,听到了微弱的请命声,正迟疑地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凌煦身形虚晃地用力拉开了他们。
“其实牢狱的事,不妨让蒋提督暂去。”贺子玄一耸鼻,眼疾手快地把凌煦拽了回来,吓得差点呼吸不畅。
姜芜稳住了脚,一眼落在凌煦的身上,也就那么一眼,帝释霄看出了她复杂的情绪,霎时间松了口。
“还不快去。”
“是。”贺子玄愁着该把凌煦给谁,定睛看了看说道,“这样吧,我领着他去寻蒋提督,顾北侯便交予你们。”
方晟老腿都还没迈开,楼茵一把拉着他去架顾北侯,索性他们都在一条船上了,只得尽心地往太医院而去。
“陛下还想见谁?”帝释霄微变脸色。
姜芜见四下无人,轻声浅吟道:“孤的一言一行,被你看透了去,是不是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