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灯燃得太快,残光埋入夜色,屋外的竹叶自枝头掉落,穿过风席,卷到了窗台边。
姜芜撑起身子,看着面前的血渍,愈发觉得可笑。
世间情爱,终归难以言论。
遥遥无际,刻骨的誓言,随脑海浮现——
“圣旨到,跪!”
永宁殿内,女子站在佛像前,闻诏便凌然转身,一抬脚迈出了殿门。
只见大监展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姜氏皇女,玉洁之姿,德艺双馨,今北武太子,愿以黄金万两,特求娶之,朕甚为动容,故赐天命良缘,望长公主牢记两国情谊,勿令朕寒心,钦此。”
那黄卷坠到了地上,翻滚着层层尘土,最后停在她眼前:“陛下亲赏的恩赐,殿下应当知晓用意,莫要逆天而行。”
“多谢大监好言,不送。”姜芜泠然道。
她的太子长兄,继位以来,只知纵欢,沉醉酒池肉林,不顾内忧外患,致使国力衰微,放任权贵肆意欺压百姓,大兴奴役,饿死数万余民......且不说黄金万两,是真是假,为了填补国库,随手一道圣旨,却要她去试真假。
父皇归天时,陪葬妃嫔诸多。
而那摇摆的皇位,毋庸置疑留给了他,只因弥留的子嗣中,唯他能称皇子。
“小阿芜。”佛像后的躲藏之人,步伐矫健道,“为师带了杏花酥来。”
言语间,姜芜把圣旨抛到了空中。
帝怀恩轻放下食盒,右手稳稳地接过,压着黄卷的一边:“陛下君威浩天,以卵击石不可用,且再等等吧。”
“帝师明知道,本殿时日无多。”姜芜迟钝地拔出了腰侧的佩剑,“您送的桃木剑,也断了。”
都道狸猫九命,人活一世,只此一命。
九次暗杀,次次失手。
第一次暗杀后,新帝疑她,以永宁殿为牢,囚尽余生,随着第二次,第三次......一次又一次,不知不觉的过去了,永宁殿也成一座荒芜冷殿,少有人在意,亦无人侍奉。
但她于此处自生自灭,每每望着殿中佛像,一闭眼只觉身在人间炼狱。
孩啼不止,饿殍遍野,粮价最易疯涨,奴价偏的低贱,屈辱和苦痛高挂,丧失了希望,亦看不见未来。
“殿下及笄时,为师赠予的是两把剑,一把长,一把短。”帝怀恩垂眸盯着她,“长的坏了便坏了,但短的呢?”
“一时不察,弄丢了。”姜芜背过了手,面不改色地回道。
“小阿芜对剑,向来宝贝得紧。”帝怀恩挑起眉,“丢了?为师再赠你一把便是。”
他说罢动作利落,三步跑到了佛前,虔诚地拜了又拜,然后绕到佛身的一处槽口,取出一个剑匣。
“帝师真是深藏不露,本殿日夜相拜,竟未有半分察觉。”姜芜被那桎梏缠尽的黑匣夺去了视线。
帝怀恩谨慎地打开匣盖道:“殿下谬赞了。”
利剑出了剑匣,道道奇光折射,铭文满刻握柄,逸散着源源不断的戮气。
“此剑,为师唤它一字,破。”
破剑?
姜芜嘴角一抽。
还得是帝师。
“不愧为帝师寻来的好剑,徒儿在此谢过师傅。”姜芜抬起破剑,在剑刃的反光中,像是找到了某种答案,“就劳烦此剑,同本殿走上最后一遭。”
帝怀恩拉着食盒的手一顿,杏花酥掉了出来,刚好落在手背的位置。
姜芜转过手腕,持剑凌空一挥:“北武远嫁,生死不明,父兄罪孽也该了却,帝师曾言顶天立地者,男女无别,凡事先问心,既如此徒儿想做那救百姓、斩因果之人,虽死无憾。”
帝怀恩双肩微颤,情难自抑之际,塞得极快。
姜芜意外地被怼了一口,狠咬道:“偷袭,可非君子所为。”
帝怀恩打笑道:“为师为徒儿做的,可都是小人行径。”
“也是。”姜芜擦掉嘴边的酥皮,“但这杏花酥是谁做的,怎会丑到如此地步。”
帝怀恩心虚地咳了两声:“哪里丑,这一食盒的杏花酥,是我那不成器的义子,特意做给为师的。”
“太甜。”姜芜端详几眼。
帝怀恩见着她一张嘴,便知说了违心话:“小阿芜。”
“帝师,你我背地里互认师徒,也就罢了。”姜芜吞咽着下肚,表情颇为别扭,“儿时喊喊本殿,跟小猫一样,我不与你多计较,但时至今日,依旧这么喊,本殿长大了。”
帝怀恩抽动着唇角,掐指捻断了杏花酥:“好好好,为师上了年岁,还喊不得这声,可惜殿下出嫁,我难以露面,大礼已谋周全,万事小心。”
七月初七。
琉璃车驾一乘,彩铃迎风振响,皇女手持双鹊渡桥宫扇,身着红缎金丝嫁衣。
随行的队伍看似浩荡,实则不超过数十名,在他们当中,有知内情的将领,还有不知情的小兵。
帝王命令,言其护送相伴,他们有意猜测,皇女天姿,囚禁多年,试以抛开她的生死,万两黄金,求之不得。
“路途颠簸,殿下要不寻一处地方,歇歇脚。”
“林总管,北武的迎亲使,怕是早就到了......”姜芜语气清冷道,“黄金未到手,本殿的皇兄怎能安心。”
路途之所以颠簸,全因他们各怀鬼胎。
林总管闻言怔愣了片刻,悻悻笑道:“还得是殿下思虑,你们再快点儿,可别耽误我回去复命,此行也好早早结束,我等才能去吃酒,美人们那是寂寞得紧。”
在场的,显然把这话听了去,有几个干脆耐不住纵笑,作呕的笑声,混杂着清脆彩铃。
珠帘掀起,不见任何人的影子,反倒听到“咚”的一声。
姜芜低敛着眸子,双目透过红缎,看了过去。
一块鼓胀的帕子,满是杏花味。
“本殿饿了。”姜芜伸手拾掇道。
山野之路,枯叶婆娑,车轮轱辘声盖过了她的那句话,原以为无人理会,谁知下一秒,珠帘外多了一道声音。
烈马忽然受惊,那人抬起头看着前方,徐缓道:“一块,带的还是少了,但那东西易碎,碎了就不好吃了。”
与此同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蒙面亡徒,挥刀拦下了他们的去路,虽然仗势看起来唬人,但对于久经沙场的将领们而言,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林总管倏地拔剑,指向前方:“该死,北武说好的接亲呢,结果就是引人来此地,干这过河拆桥的勾当!”
玉珠坠地,宛如打醒了众人的脸,腹背受敌,节节败退,在暗处时不时还冒出几支冷箭。
姜芜对外边的厮杀,没有上心过一分,只是专注地打开那块帕子,帕里赫然躺了一块杏花酥。
“他们一定是为了皇女而来,横竖我们要死在这里。”也不知是谁,猖语道,“不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说得对。”有人附和着,翻身靠近车架,“你们千万撑住,我此生最大遗憾,莫过于女色二字,就让我来品一品皇女——”
话音才落,带血的头颅却滚到了地上。
“本殿等着你们,来一个斩一个。”姜芜正坐着含笑道。
“皇女疯了不成。”他们不敢轻易冒进。
“本殿早疯了。”姜芜揭下盖头,杏花酥的气味在舌尖,她一手攥紧破剑,“废物,难道奢望我留你们性命?”
车架外的惨叫,愈来愈激烈,持续了好一会儿。
“殿下。”姜芜循声看去,帘幕的一角被人拉起,“出门匆忙,改日我多带些给你,不知道这次的杏花酥,可还合乎胃口?”
姜芜摸了摸揣在怀里的帕子:“胆敢这么问,你是谁的人?”
对方没有回答,倒是把手往里一伸,僵在半空让她来选。
姜芜木木地打量了两下,心存警惕但没忍住搭了过去,对方顺势反手握着她的手腕,牵引似的引她下车。
她拧着剑柄,触目的一秒里,脚下是方才斩的那些杂碎。
姜芜漫不经心地抬脚一蹬:“实在晦气。”
对方松开了手,低下脑袋护着她,问:“殿下小心,你还没答复于我,那杏花酥......”
“本殿忙着杀人呢。”姜芜张了张嘴,少年轮廓在眸中倒映,心跳突地不受控,“一般,有点太甜了。”
她左手的红盖头,抓得松垮,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吹走它,熟料这样的心思,真被老天爷听见了,手下堪堪抽动,盖头钻过指缝间,眼神交往一处。
姜芜拍了拍衣摆,握剑的手没动,看到红盖头水灵灵地递了过来:“你先替本殿保管,当务之急,重要的是杀出一条血路,条件好说,日后许你都统一职,共谋天下。”
“殿下这一官半职,我不愿;这天下,我也不愿。”对方回绝得干脆。
姜芜心中一紧:“师傅他老人家上哪里捡的你,胃口挺特别啊,什么功名不要,利禄你也不要,别说是看淡了,本殿不喜欢听虚的。”
对方收紧红缎,眼神变得晦暗生涩。
“我要殿下......好好活着。”